祖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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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辉夫妇医室的门前,忽然停着一乘蓝呢的小轿,白铜蝴蝶的轿饰,一齐的乌丝的流苏,后面插着绚红的名片,印着引人注目的三个大字“戈白萍”。这戈白萍是著名的儒医。这时候是傍晚了,懒懒的阳光照在人家墙头的上半截和屋面上,已经没有使人昏昏然的威力;穿着单衣的行人开始觉得有些儿凉意。著名的医生总在这个时候,凭轿夫的精健的腿力,飞奔似地赶到参,点点头,鄙夷地笑了笑,表示完全同意所听到的议论。

生病的是杜明辉的七岁的孩子定儿。戈白萍来到之前,明辉夫妇俩已经诊察过,知道是剧烈的热病。照治疗的方法,应当一面服药,一面用冰囊贴着身体,却退热势。这“冰囊”两字便惊动了明辉的母亲,她立刻阻止道,“胡说!你们要他的命么!”明辉说,“这是妥善的方法,我们学医的时候,就试验过好多次,现在给人家治病,也时常用这个方法,都很稳当。我们哪敢用冒险的方法乱治呢!”

老太太固执地拒绝道,“我总不相信你们的方法!你们给人家治病,我只为你们担心,怕你们伤害了人家。从来没有听见过,孩子这样发热,好用冰囊治的!”

明辉的感情有点激昂;看看躺在床上的定儿,面孔干燥而火红,无力的目光茫然直视,时时发一声短促的咳嗽,更起了怜惜之心。因而恳切地答说,“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为孩子治病,肯有一点儿不当心么?母亲,你放心好了,让我们治吧!”

“他是我的孙儿,惟一的孙儿呢!”老太太也动了感情,凄然的目光似乎表示她暮年的黄金似的希望将要丧失了。“因为你们说出这种奇怪的方法来,无论如何,我不要你们治。我自会请医生给他治。任你们去胡闹,倘若有点儿错失,不是要我的老命么?”

明辉没有话说,胸口有闷郁的感觉。他夫人眼眶里有点儿潮润,但是忍耐着,没让眼泪滴下来。老太太自任看护妇,根据她的经验,把定儿盖得紧紧的;门窗早已关上了,还怕窗缝里门缝里有一片片的风吹进来,这最容易伤及病人,因而将窗帘门帘都下了。病儿短促的咳嗽,她说是咳呛没有通畅,于是燃烧起樱桃和枣子的核来。病榻前缭乱地涌塞着浓烈的刺激性的烟,一切都像隐入幻境之中。果然,病儿的咳呛频数而且不短促了。老太太和伺候的佣妇也彼此响应,咳几声干燥的嗽。

明辉夫人觉得忍不住了,特地向老太太申说道,“他的咳嗽是气管里有毛病。现在只有想方法让他的气管滋润些儿。燃烧果核的烟最是刺激气管的东西,恐怕不大相宜吧。”

焦虑往往连带地引起愤慨,老太太回答说,“我们小时候就知道这个方法最有效验;你看,他的咳呛通畅得多了。你尽管放心,一切由我作主。我是喜欢他的,决不会损害了他。”樱桃和枣子的核陆续增添入火盆里,浓烟没有消散的路,只觉室内的一切更加微淡模糊了。定儿的咳呛更加通畅,几乎没有间歇,中间夹着力竭的哽咽。

戈白萍来过之后,老太太因为他也反对冰囊却热的方法,赞同燃烧果核的方法,她的自信心更坚固了。她深幸自己有见识,没有任凭儿子媳妇去胡闹。

明辉夫妇俩既没有给一点助力的机会,只得离开了定儿的病室。过了一会,又进去看看,只是看看罢了。根据病象,心里不免要诊断;但是不能给他进一点药水或粉末,也不能实施一个处理法,让他舒服些儿。惊恐和怜悯交织着,心里感到异样的不安,没有别的可恨,只恨自己懂得了医理。又因独有他们两个闲着,更全心倾注于病儿,只是失了宝贝似地凄惘着。

戈白萍每天傍晚来诊脉开方。老太太皱着眉心,蓬松着疏发,坐在病榻旁边。她的干枯的眼睛注视着孙儿,看他的每一回急促的呼吸,听他的每一声力竭的咳呛。药熬好了,她亲自喂他喝,微微颤动的手显示她的衰老和惶急,病儿一呻吟,她便悄然问道,“觉得怎样?舒服些么?”病儿不答,眼皮慢慢地合拢来;不一会,她又这样问了。到了夜间,伺候的佣妇和明辉夫妇轮流去睡觉,独有她就蜷缩在定儿床边。但是哪里能阖眼呢?精神的异样紧张,早已将睡梦驱逐得远远了。

这样经过了八昼夜,定儿居然退热了。最欢慰的自然是老太太,既喜自己看护得周到,又喜请戈白萍来诊治,眼光究竟不错,更喜当初拒绝了儿子媳妇的意见。倘若不这么办,现在情形怎么样,未可知呢。明辉夫妇当然也非常欢慰,眼看一件宝贝掉在水里,自己不能动手去捞,幸而宝贝未被冲去,现在又捧在手中了。至于医术被轻视的愤愤,随即完全消释;这原是干本以外的枝叶,自不足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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