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体’这两个字最能说明我们的关系了。五官,四肢,脏腑,筋骨,种种配合而后成一个身体,不能分割。有了头部,缺得了足么?有了脏腑,缺得了筋骨么?我们最好不要起什么五官四肢等等名称,也不要说这是身体的一部,那是身体的又一部,只是这么想,这配合完全的是一个身体。你若说,她是我的妻,我是她的夫,那就错了,因为同我们起了名称,把我们分割开来了。我们原是一体呀。若是打我一下,两个都感到痛楚;看她一眼,两个都觉得光辉;有思想,就是两个混合构成的;有行动,就是两个共同表出的:——实在没有适当的言词可用,说‘两个’‘混合’‘共同’已经不切实际了。人家往往说人与人的隔膜,我想朋友兄弟父子之间或许有,我们俩可绝对没有。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勉强把我们分割,有什么效果呢?
“最可怜的,有许多人自己把一体分割开来。从极细微的事件里,就可以看出他们至愚极蠢的计较。他们硬要讲自由,规定两个的自由权,这一个得到的信,那一个不给代拆。信里有秘密么?便有秘密,自己还要瞒自己么?他们全不思想,就这么做了。于是一体分割了。他们反而说,‘谁的心里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两个之间,至少有百分之一的不满意,必须容忍才行’,‘这是自然规律,无可逃避’。谁知造成这个自然规律的,就是他们自己!他们只要不信仰这个所谓自然规律,认定一体的意义,他们就有福了。如不信,请看我们。”
小说家孟青同他的夫人异常爱好,他相信夫妻不是两个独立的人,夫妻相合才是社会里的一个单位。以上一番议论是他常常向朋友讲的。朋友问他“你们的爱情究竟到什么程度”的时候,或是有人谈夫妻间隔膜事件的时候,他就开始宣传他的教义。他庄重的脸涨红了,讷讷地说着,声音沉重,要使每个字都注入人家的心坎。人家随意地嘲笑他,说他是空想之论,天然是两个人,怎么能并为一个?纵使理论上说得非常圆满,实际还是两体。他就坚毅地答辩,说,“这个境界确然是有的,只要你们真能体会,便信我言不谬。现在你们驳我;你们不是我,不能知道我所体会的,所以我无法取信于你们。可是我所说的确然是我所体会的。”人家总对他露出不信任的笑容,或是故意提起别的话语,以免再事论辩。
孟青作小说很多,大半成于寓楼。秋季的一天,窗外的天一片深蓝色,大气暖融融的,使人有暮春的感觉。瓶里的羊肠菊和鸡冠花露出芳春的颜色。羊肠菊的鲜黄的花粉落在桌上,铺成薄薄的一层,引起孟青浮荡无着的冥想。忽然灵机一动,他早先搜集的预备作小说的材料,组织完成了。他就展开稿纸,举笔写成以下一篇小说。
无论先生学生,差不多一个样子,放了假再做功课,觉得太对不起自己了,似乎平日做功课纯是为别人的。于是平日一切惯做的事全变更了,周身的细胞都不安定了,结果只得到一个“无聊”。早上醒来,便想起来吧,又想早起也没有事,便躺着看帐顶。看了好久好久,以为时间去得很多了,懒懒地坐起来,看看小钟或是手表,还不到平日起身的时刻。起身之后,刷一回牙延了二十分钟,洗一回脸延了三十分钟。对着早餐,似乎并不饥饿,吃它实在是多事;但是也可以延这么一二十分钟,就随便吃了。回到房间里,坐上久与为伴的椅子,觉得有点奇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适。姑且拿一本书看看吧。看了半行,没有兴味,便翻过几页。哪知更糟了,第一个第二个字便非常可厌。只得把书搁在一旁,顺手提起笔来。写什么字呢?随便从报纸的残幅或者枯黄色的日课表上看到一个字便照写一个字。写不到几个,又想这算什么呢?于是纸和笔被丢开了。这时候没有希望,没有愉悦,也没有哀苦,只觉一个广大无边的“无聊”包围于上下四方,自己如没入水里,有挣扎不出的不快之感。
双十节那一天,学校照例放假。这是个特别的假日,许多学生先生发狂似地高兴,一早起来便升旗,欢呼,布置会场,商量聚餐。别的假日总是来进攻他们的“无聊”,今天可退却了。但是它集中力量单攻符先生一个人,竟比往日格外胜利,符先生的周围和内心被它完全占领了。
符先生早上起来,同别的假日一样,温习了一切无聊的举动;坐在书桌前,觉得更没有法子可以消耗那连绵悠久的时间。从窗间望出去,走过廊下的人都带着兴奋的笑容。心想他们有什么可乐呢?无端规定一个日子,大家便对于这个日子发生快感,强烈且真挚,这也可说是疯狂的一类。疯狂是何等可怜;但是他们怎能觉悟呢?粗豪嘈杂的歌声作了,接着是拍掌欢笑的声音。符先生听着,无聊到极点。还是不要听吧,然而种种声音偏要钻进他的耳朵,一回震荡,便好像周身加一重裹扎。自知此刻若有事可做,该会舒服一点;但是刷牙齿,洗脸,看书,写字,都做过了,都没有效果,不愿意再做。还有什么事可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