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个梦温理完毕,觉得不能够写上去。他以为自己虽没有别的心思,梦是自然来的,但给她知道了或者要引起疑猜。两人之间本来明澈如青天,何苦无端加上一层云翳呢?他就想把第三张换过重写。可是他取出一张空白信笺时,随即放下,仍旧在已写大半的那一张上继续写下去:
花园里承着月光,一切花木都显出幽静净美的姿态。一个凉椅,在花丛之旁,就像是神仙的座位。我同你并肩坐着,这是何等的乐事呵!你唱《新月之歌》,又唱那支《小鸟》,你的声音柔美极了。我谈到组织新村,谈到邀集同志,同你我一样的已有数十家。你说你能为新村布置点缀,使它富有美术的意味。谈了不知多少话,忽听夜鸟飞鸣,你我才住了口。后来不知怎样,模模糊糊地记不起了。你昨晚也作这个梦么?你还记得以后我们怎样么?
第四张已有五行了。他重看刚才写的一节,心里想这个不诚实无关紧要;况且惟有这么写才能使她欢喜。决定是这样吧,他不复加以思索。又动笔写完第四张的余幅:
今夜有提灯会,到处都有。他们那种狂热的感情的举动,你一定不高兴看。你自有你爱看的东西。他们疯狂大作的时候,我这封信到你手里了。我愿你读我这封信的时候,得到无上的心底的愉快!
你的瑜
符先生折叠四张信笺,插入信封,写了地址,封好了,立刻命仆人投入邮筒。他呆呆地坐着,听礼堂里有浮散的许多人的说话声音,脑子渐渐起麻木的感觉。那个敌寇——无聊——又猛烈地进攻了。
孟青写完了这篇小说,仔细地审读一遍,想付小说杂志《星》发表。他忽然想,“篇中‘两人之间本来明澈如青天,何苦无端加上一层云翳呢?’这句话,应该好好考虑。不要自己却违背了这一句。若把这篇发表,她是爱读小说的,尤其是我的小说,一定是到手立刻读。篇中写符先生的心理,原从观察他人而得,但是太细密了,她或许要疑我自写心象吧?那就糟了,我并没有这回事,却因一篇小说给她个引起疑猜的暗示,——我对待她不尽出于真诚。我们是一体呀,有一点儿疑猜,便分割了。她会疑猜么?会,易地以处,我也会……”
他想得非常可怕,似乎这篇一发表,一切幸福都牺牲了。于是决定不发表。又想原稿留在行箧里,将来总有到她眼前的一天,这仍是个危险,不如把它毁了干净。“擦”的一声,他手里的火柴发火,烧着稿纸。这篇小说终于埋在灰里和他的心里。
1921年11月2日写毕
原载《小说月报》十二卷十二号,署名叶绍钧,收入小说集《火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