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娘,我的同居的佣妇,受了主人的使命入城送礼物去,要隔两天才回来。我家的佣妇很艳羡的样子自语道,“伊好幸运,可以趁此看看城里的景致了。”我无意中听见了这句话,就想,这两天里交幸运的不是杨家娘,却是阿凤,伊的童养媳。
阿凤今年十二岁,伊以往的简短而平凡的历史我曾听杨家娘讲过。伊本是渔家的孩子,生出来就和入网的鱼儿睡在一个舱里。后来伊父死了,渔船就换了他的棺材。伊母改嫁了一个铁路上的脚夫。脚夫的职业是不稳定的,哪里能带着个女孩子南北迁徙,况且伊是个消费者。经村人关说,伊就给杨家娘领养——那时伊是六岁。杨家娘有个儿子,今年二十四岁了。当时伊想将来总要给他娶妻,现在就替他整备着,岂不便宜省事。阿凤就此换了个母亲了。
现在伊跟着杨家娘同佣于我的同居。伊的职务是汲水,买零星东西,抱主人五岁的女孩子。伊的面庞有坚结的肌肉,皮色红润,现出活泼的笑意。但是若有杨家娘在旁,笑容就收敛了。因为伊有切实的经验,这个时候或者就会有沉重的手掌打到头上来。哪得不小心防着呢?
杨家娘藏着满腔的不如意,说出来的话几乎句句是诅咒。阿凤就是伊诅咒的对象。若是阿凤吃饭慢了些,伊就说:“你是死人,牙关咬紧了么!”若是走得太匆忙,脚着地发出蹋蹋的声音,伊又说:“你赶去寻死么!”但是依我猜想,伊这些诅咒并不含有怨怒阿凤的意思;因为伊说的时候态度很平易,说过之后便若无其事,照常工作,算买东西的账,间或凑主人的趣说几句拙劣的笑话——然而也类乎诅咒。伊的粗糙沉重的手掌时时要打到阿凤头上,情形正和诅咒相同。当阿凤抱着的主人的女孩子偶然啼哭时,杨家娘的手掌便很顺手地打到阿凤头上。阿凤汲水满桶,提着走时泼水于地,这又当然有取得手掌的资格了。工作暇时,杨家娘替阿凤梳头,头发因好久没梳,乱了,便将木梳下锄似地在头上乱锄。阿凤受了痛,自然要流许多眼泪,但不哭,待杨家娘一转身,伊的红润的面庞又现出笑容了。
阿凤的受骂受打同吃喝睡觉一样地平常,但有一次,最深印于我的心田,至今还不能忘。那一天饭后,杨家娘正在拭一个洋瓷的锅子,伊的手一松,锅子落了地。伊很惊慌的样子取了起来,细察四周,自慰道,“没有坏!”那时阿凤在旁边洗衣服,抵抗的意念忽然在伊无思虑的脑子里抽出一丝芽来,伊绝不改变工作的态度,但低语道,“若是我脱了手,又要打了。”这句话声音虽低,已足以招致杨家娘的手掌。“拍!拍!”……每打一下,阿凤的牙一咬紧,眼睛一紧闭——再张开时泪如泉涌了。伊这个态度,有忍受的,坚强的,英勇的表情。伊举湿手抚痛处,水滴淋漓,从发际下垂被于面,和眼泪混合。但是伊不敢哭。我的三岁的儿子恰站在我的椅子前,他的小眼睛本来是很灵活的,现在瞪视着他们俩,脸皮紧张,现出恐惧欲逃的神情。他就回转身来,两臂支在我的膝上;上唇内敛,下唇渐渐地突出。“拍!拍!”的声音送到他耳管里还是不断,他终于忍不住,上下唇大开,哭┝恕—我从他这哭声里领略人类的同情心的滋味——便将面庞伏在我的膝上。后来阿凤晒衣服去,杨家娘便笑道,“囝囝,累你哭了,这算什么呢?”阿凤晒了衣服回来,便抱主人的女孩子,见杨家娘不在,又很起劲地唱学生所唱的《青蛙歌》了。
杨家娘这等举动似乎可以称为“什么狂”。我所知于伊的一些事实,是伊自述的,或者是伊成为“什么狂”的原因。伊的儿子学习木工,但是他爱好骨牌和黄酒胜于刀锯斧凿。有一回,他输了钱拿不出,因此和人家厮打,给警察拘了去。警察要他孝敬些小费,他当然不能应命,便将他重重地打了一顿。伊又急又气,只得将自己积蓄的工资充警局的罚款,赎出伊受伤的儿子。调理了好多时,他的伤全愈了,伊再三叮嘱他,此后好好儿作工,不要赌。谁知不到三天,人家来告诉伊,他又在赌场里了。伊便赶到赌场里,将他拖了出来,对他大哭。过了几天,同样的报告又来了;并且此后屡有传来。伊刚听报告时,总是剧烈地愤怒;但一见他竟说不出一句斥责的话,有时还很愿意地给他几百文,教他买些荤菜吃。——这一些事实,或许就是激成“什么狂”的原因。
杨家娘既然受了使命出去,伊的职务自然由阿凤代理。阿凤做一切事务比平日真诚而迅速,没有平日的疏忽,懈缓,过误。伊似乎乐于做事。以做事为生命的样子。不到下午三点钟,一天的事务完了,只等晚上做晚饭了。伊就抱着主人的女孩子,唱《睡歌》给伊听。字句和音节的错误不一而足,然而从伊清脆的喉咙里发出连缀的许多声音,随意地抑扬徐疾,也就有一种自然的美。主人的女孩子微微地笑,要伊再唱。伊兴奋极了,索性慈母似地拍着女孩子的身体,提高了喉咙唱起来,和学生起劲时忽然作不规则的高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