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从没尝过这个趣味呢。平日伊虽然不在杨家娘跟前,因为声音是可以传送的,一高唱或者就有手掌等在背后,所以只是轻轻地唱。现在伊才得尝新鲜的趣味。
唱了一会,伊乐极了,歌声和笑声融合,到末了只余忘形的天真的笑声,杨家娘的诅咒和手掌,勉强做粗重工作的劳苦,伊都疏远了,遗忘了。伊只觉伊的生命自由,快乐,而且是永远的,所以发出心底的超于音乐的赞歌,忘形的天真的笑声。
一只纯白的小猫伏在伊的旁边。伊的青布围裙轻轻动荡,猫的小爪似伸似缩地想将他攫住,但是终于没有捉着。伊故意提起围裙,小猫便站了起来,高举前足;一会儿因后足不能持久,点一点地,然后再举。猫的面庞本来有笑的表情,这一只猫的面庞白皙而丰腴,更觉得娇婉优美。他软软地花着眼睛看着伊,似乎有求爱的意思。伊几曾被求爱,又几曾施爱?但是,现在猫求伊的爱,伊也爱猫,被阻遏着的人类心里的活泉毕竟涌溢了。伊平日常常见猫,然而不相干,从今天此刻才和猫成为真的伴侣。
伊就放下女孩子,教伊站在椅旁。伊将围裙的带子的一端拖在地上,引小猫来攫取。小猫伏地不动,蓄了一会势,突前攫那带子。伊急急奔逃,环走室中,小猫跳跃着跟在背后,终不能攫得。那小猫的姿态活泼生动,类乎舞蹈,又含有无限的娇意。伊看了说不出地愉快,更欲将他引逗,两脚不住地狂奔,笑着喊道,“来呀!来呀!”汗珠被于面庞,和平日的眼泪一样地多;气息吁吁地发喘,仿佛平日汲水乏了的模样,然而伊哪里肯停呢?
这个当儿,伊不但忘了诅咒,手掌和劳苦,伊连自己都忘了。世界的精魂若是“爱”,“生趣”,“愉快”,伊就是全世界。
1921年3月1日写毕┆
原载《晨报副刊》(1921年3月16日、17日),署名圣陶,收入小说集《隔膜》。
《叶圣陶作品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