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际只有风声,水声,仅仅张得几页帆呢。从舱侧玻璃窗中外望,只见枯黄而将有绿意的岸滩,滩上种着豆和麦的田畦,远处的村屋、竹园、丛林,一棵两棵枯死的树干,更远处刻刻变幻的白云和深蓝的天,都相随着向我的后面奔去。好顺风呀!使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快慰。但是为了什么呢?我自己也不能述说。我将要到的地方是我所切盼的么?不是。那里有什么事情我将要去做么?有什么人我必欲会见么?没有。那么为什么快慰呢?我哪里能够解答。虽然,这很大的顺风总该受我的感谢。
照这样大的风,一点钟时候我的船可以进城了。我一登岸,就将遇见许多亲戚朋友;我的脑子将想出许多不同的意思,预备应对;我的口将开始工作,尽他传达意思的职务。现在耳目所接触——风声水声和两岸景物——何等地寂静,闲适;但这个不过是给我个休息罢了,繁扰纷纭就跟在背后。正像看影戏的时候,忽然放出几个大字,“休息十分钟”,于是看客或闭目养神,或吸烟默想,略舒那注意于幻景的劳倦。然而一霎时灯光齐灭,白布上人物重又出现,你就不得不用你的心思目力去应付它了。
我想我遇见了许多亲戚朋友将听见些什么话?我因为有以往的经验,就可以推测将来的遭逢而为预言。以下的话一定会听见,会重复地听见:“今天来顺风么?你那条路程遇顺风也还便利,逆风可就累事了,六点钟还不够吧?……有几天耽搁?想来这时候没事,可以多盘桓几天,我们难得叙首呢。……府上都安好?令郎会走了?话都会说了?一定聪慧可喜呢。……”我懒得再想下去,便是想到登岸的时候也想不完。我一登岸,惟一的事务就是答复这些问题。我便要说以下的话:“今天刚遇顺风。我那条路程最怕是遇着逆风,六点钟还不够呢。……我大约有一星期耽搁,我们可以畅叙呢。……舍下都安好。小儿会走了,话说得很完全,总算是个聪慧的孩子……”
我忽然起一个奇异的思想:他们的问题既是差不多的,我对于他们的答语也几乎是同一的,何不彼此将要说的话收在蓄音片上,彼此递寄,省得屡次复述呢?这固然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问题的次序若有颠倒,答语的片子就不容易制了。其实印好许多同样的书信,也就有蓄音片的功用——所欠缺的也只在不能预决问话的次序。然则彼此会面真有意义,大家运用着脑子,按照着次序一问一答,没有答非所问的弊病,就算情意格外浓厚。但是脑子太省力了。我刚才说“我的脑子将想出许多不同的意思”,其实那些意思以前就想好,不用再想了,而且一辈子可以应用;脑子的任务,只在待他人问我某一句话时,命令我的口传达某一个现成的意思出去就是了。我若取笑自己,我就是较进步的一张蓄音片,或是一封印刷的书信。我做这等器物已是屡次不一次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登岸不满五点钟,已听了五回蓄音片,我的答片也开了五回。
现在我坐在一家亲戚的书斋里,悬空的煤油灯照得全室雪亮,连墙角挂着的那幅山水上的密行题识都看得清楚。那位主人和我对面坐着,我却不敢正视他,——恐怕他也是这样——只是相着那副小篆的对联作无意识的赏鉴;因为彼此的片子都开完了,没有了,倘若目光互对而没有话讲,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好意思,很是难受,不相正视是希望躲避幸免的意思。然而眼珠真不容易驾驭,偶不留意就射到他的脸上,看见乌黑的胡须,高起的颧颊,和很大的眼珠。不好了,赶紧回到对联上,无聊地想那“两汉”两字结构最好,作者的印泥鲜明净细,倒是上品呢。
我如漂流在无人的孤岛,我如坠入于寂寞的永劫,那种孤凄彷徨的感觉,超于痛苦以上,透入我的每一个细胞,使我神思昏乱,对于一切都疏远,淡漠。我的躯体渐渐地拘挛起来,似乎受了束缚。然而灯光是雪亮,果盘里梨和橘子放出引人食欲的香气,茶杯里有上升的水汽,我和他对面坐在一个极漂亮的书斋里,这分明是很优厚的款待呀!
他灵机忽动,想起了谈资了,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拈着胡须说道,“你们学校里的毕业生有几成是升学的?”他发这个端使我安慰和感激,不至再默默地相对了,而且这是个新鲜而有可发挥的问题。我便策励自己,若能努力和他酬对,未始不可得些趣味。于是答道,“我那地方究竟是个乡村,小学毕了业的就要挑个职业做终身的依托,升入中学的不到十分之二呢。”完了,应答的话尽于此了。我便大失所望,当初不料这个问题仅有一问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