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膜

叶圣陶作品精选[电子书]

那主人最是烦劳了:他要轮流和客人谈话,不欲冷落了一个人,脸儿笑着向这个,口里发出沉着恭敬的语音问那个,接着又表示深挚的同情于第三个的话。——“是”字的声音差不多每秒内可以听见,似乎一室的人互相了解,融为一体了。——他又要指挥仆人为客人斟酒,又要监视上菜的仆人,使他当心,不要沾污了客人的衣服,又要称述某菜滋味还不恶,引起客人的食欲。我觉察他在这八面兼顾的忙迫中,微微地露出一种恍忽不安的神情。更看别人,奇怪,和主人一样,他们满脸的笑容里都隐藏着恍忽不安的分子。他们为了什么呢?难道我合了“戴蓝眼镜的看出来一切都作蓝色”这句话么?席间惟有我不开口,主人也忘了我了。一会儿他忽然忆起,很抱歉地向我道,“兄是能饮的,何不多干几杯?”我也将酒食之事忘了,承他提醒,便干了一杯。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一家茶馆里。这里的茶客,我大都认识的。我和他们招呼,他们也若有意若无意地和我招呼。人吐出的气和烟袋里人口里散出的烟弥漫一室,望去一切模糊,仿佛是个浓雾的海面。多我一个人投入这个海里,本来是极微细的事,什么都不会变更。

那些茶客的状态动作各各不同。有几个执着烟袋,只顾吸烟,每一管总要深深地咽入胃底。有几个手支着头,只是凝想。有一个人,尖瘦的颧颊,狡猾的眼睛,踱来踱去找人讲他昨夜的赌博。他走到一桌旁边,那桌的人就现出似乎谛听的样子,间或插一两句话。待他转脸向别桌时,那人就回复他先前的模样,别桌的人代替着他现出似乎谛听的样子,间或插一两句话了。

一种宏大而粗俗的语声起在茶室的那一角,“他现在卸了公务,逍遥自在,要玩耍几时才回乡呢。”坐在那一角的许多人哄然大笑。说的人更为得意,续说道,“他的公馆在仁济丙舍,前天许多人乘了车马去拜会他呢。”混杂的笑声更大了,玻璃窗都受到震动。我才知那人说的是刚死的警察厅长。

我欲探求他们每天聚集在这里的缘故,竟不可得。他们欲会见某某么?不是,因为我没见两个人在那里倾心地谈话。他们欲讨论某个问题么?不是,因为我听他们的谈话,不必辨个是非,不要什么解答,无结果就是他们的结果。讪笑,诽谤,滑稽,疏远,是这里的空气的性质。

这里也有热情的希望的笑容透露在一个人脸上,当他问又一个人道,“你成了局么?”

“成了。”这是个随意的很不关心的答复。问的人顿时收敛了笑容,四周环顾,现出和那人似乎并不相识的样子。

有几个人吐畅了痰,吸足了烟,喝饱了茶,坐得懒了,便站起来拂去袖子上的烟灰,悄悄地自去了,也没什么留恋的意思。

我只是不明白……

1921年2月27日写毕

原载《京报·青年之友》(1921年3月16日至19日),署名圣陶。收入小说集《隔膜》。

  • 下一篇 阿凤
  • 上一篇 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