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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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事情便是给定儿充分的调养。老太太凭昏花的眼光,亲自洗剔燕窝,煮给他吃。又每天给他吃两枚鸽蛋。这些都是珍贵的补品,多病的有钱人常常吃的。明辉夫妇闲时谈起这一层,明辉夫人说,“鸽蛋确是很滋补的东西,倒也罢了。燕窝这东西何等腻胃,也在病后胃力薄弱的当儿给他吃!”明辉摇头道,“不要说了。老太太相信它是滋补的东西,病后该滋补,当然吃得。什么腻胃不腻胃,消化不消化,如果我们向她陈说,她又认是一派胡言了。现在只有让他吃去。”

滋补品很多地吃下去,定儿只是没有旺健的气色。皮肤的底层似乎衬托着一层黄色。颧颊上现出几条极细的紫色的脉络。上层眼皮有点异样,显出眼珠的深陷而且失神。他不大高兴开口,奔跑和嬉笑更为难得。不论站在谁的身旁,就不自着力地靠着,悄悄地延过好久的时间。病后食量增旺,是一般人的通例,他却不然,每餐只吃一小碗煮粥。

老太太绝不灰心,承认这是滋补未足之故,更忙着洗剔燕窝,烹煮鸽蛋,称量丸药等事。八昼夜一眼不阖的看护,对于身体究竟是过度的使用,更兼她已经衰老了。给孙儿病后调理,又都是些琐屑烦心的事。因此,她觉得腰背疼痛,每天到下午,便精神不佳。她躺在床上将息的时候,因生理上的不适,便引起心理上的愤慨;喃喃自语道,“只有我当心定儿的事。他病了,我给他日夜看护;他病好了,我弄滋补品给他吃。这种劳苦比老妈子还要加几倍。要是我没了,谁还管他的账!”她虽然这么说着,待竖起身子来,又全心倾注地干那调理定儿的事了。

初秋的早晨,屋内充满着一种凉爽之气。沿窗一排湘帘都卷起。正中一张桌子,定儿和他的姨表弟静儿在那里读书。老太太坐在一旁,督促他们做功课。这时候,定儿壮健得多了。他的两颐颇丰满,皮肤洁白而有活色,乌黑的眼珠放射晶莹的光;比照着静儿的滞钝的面目,细小的手足,更显得明朗可爱。

两个孩子相差一岁,都读《国文教科书》第三册。老太太这么说:“现在学堂里,抬轿子的,做小买卖的,什么人家的小孩都有。香花掉在茅厕里,得不到什么好处,只有染了一身污臭的气味。所以我的定儿决不让他进学堂。”去年春间,就请了一位先生来家教读。静儿家顺便把静儿送来附读。那位先生有晏起的习惯,每天十一点钟才来。老太太觉得早上的时间可惜,便督促他们温理旧书。直到仆人传说“先生来了”,才叫佣妇送他们进书房,将督促的责任交卸与先生。这已是惯例了。

《国文教科书》不比儿歌,没有流转和谐的声调,唱着唱着,只听得一个个艰涩而滞重的字音。两个孩子因为不容易唱,不免常常住口,指着书上的图画,折着书页的下角,或者注视着屋内的不论什么东西,忘了正在做功课。老太太用手指轻轻点桌面,警告他们;更以严正的劝诱态度说道,“你们再读二十遍,就可以去玩,待先生来了。乖的宝宝,只读二十遍。”

静儿听说,开口先读了。他用自己的小手指计数,读完一遍,便屈转一个;又怕手指不自觉地伸起来,错了数目,便将另一手按住那屈转的手指。他的身躯前后摇动;唱书的声调只是不谐和的一轻一重的声音轮流发出罢了。

定儿起初也跟着诵读,读不到两遍,他的注意力给不知什么东西吸引了,便住了口,向前方呆看。两人混杂的歌唱中,突然间一人的声音中止了,这是很容易听出来的。于是老太太重申警告,“读呀,读满二十遍就完事了!看你静弟,他只不住嘴,要比你先读完了。”定儿被唤醒似的,端相着书面,重又发出寂寞的声音。

这样好几回,定儿还读不到十遍,这使老太太有点发恼了;她的上下唇时时抿紧,可知里面留牙已经不多的两排龈肉正在咬着;微皱的脸皮也有点紧张。她沉重地说,“你又不是耕田的顽牛,为什么也要加一鞭才肯走一步!”正在这当儿,静儿的手指告诉他二十遍书读完了;他就带着成功的骄傲告诉了老太太。定儿对于祖母恼怒的口吻也只漠然,他还是慢慢地把眼光移到书面,不就发声。

“他读完了!”老太太不复可耐,举手在定儿执着书角的小手上打了一下,同时爱惜的心主宰着她颤抖的手,使这一下似乎声势厉害,实在并不沉重。“你比他大,反而这么不爱读书,一句一催,仿佛你读了我有好处似的!”她更引起其他的感愤了:她说,“好的东西给你吃,好的玩意儿给你玩,我何等喜欢你!惟有读书,不容你放松。这也是喜欢你呵!现在你不肯认真读,你长大时自会懊悔,自会明白我是真个喜欢你。但是到了那时候,你懊悔,你明白,已经来不及了!除了我,还有谁来管你的读书!照他们的意思,不要这么迫着你,你将来还成个什么样人!”她气极了,面孔转成苍白色,头颅微微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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