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中堂里点上一盏美孚灯,那灯光本来就有限,又加上灯罩积着灰污,室内的一切全显得不清不楚的,没有分明的轮廓。小孩子听母亲算伙食账,青菜多少钱,豆腐多少钱,水多少钱,渐觉模糊了;他的身体似乎软软的,酥酥的,只向母亲膝上靠去。母亲便停止了自言自语,一手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前胸,说,“你要睡了?”
这时候听见外面有老人的咳声,一声声连续不歇,到后没有力再咳,只剩低微的喘息。母亲就向孩子说,“老先生回来了。”孩子正入朦胧的境界,当然不听见母亲的话。
一会儿,关着的窗子被拉开了,一阵吚呀的窗响,接着就是老先生带咳带喘的声息。他一手执着窗环,支持佝偻的躯体;干皱的面孔泛作深红色,像个喝醉了酒的;眼眶和上唇胡须的部分有些水光,这是伴着咳喘而来的涕泪。他站了一会,呼吸略微平顺,才跨进门限,转身关上了窗。这又是个至少要费一点力的动作,使他不得不扶着窗棂再咳喘一阵。
可是,他的左手却在袖管里只是掏。后来掏着了,转身喊那正入朦胧的孩子,“孩子,要不要吃?”他实在不能多说了,就是这么一句也费了很多的力气,结果只发出惨然的带有喘息的尾音的语声。同时宽大的袖管里伸出颤颤的枯瘦的手来,拿着个鲜红的福橘。
母亲推动孩子的身体,暗示地说,“老先生给东西你吃,你要不要?”
这“东西”两字似乎有特别的魔力,孩子在朦胧中听见了,而且嘴里的唾沫忽然多起来,一口一口尽是咽。他伸出小手迷糊地说,“在哪里?在哪里?”那一只手却只是擦自己的眼睛。
“在这里,”老先生走近孩子的身旁。“你看,这是什么?”他将橘子送到孩子的眼前,一手除下戴着的风帽。
孩子觉得眼前清楚极了,“红的,圆的,不是很好吃的么!”同时鼻管里闻到一种可爱的香气,于是嘴里的唾沫来不及咽了。至于他的小手再也禁不起这种诱惑,径向老先生手中取那个橘子。
老先生的手却缩了回去,他以引诱的神情对着孩子,很丑地笑着说,“你叫我一声,我才给你。”他站定了一会,喘息平了,咳嗽也不作了,居然能说比较长的这一句。
孩子绝不理会,却走前一步,伸着小手追那向后逃遁的橘子。老先生的手尽向后缩,但没有小手那样敏捷,终于被捉住了。老先生还是握住橘子不放,引诱似地笑着说,“叫我一声,叫我一声。”
母亲又暗示了,“乖的,快叫一声,叫一声就给你吃。老先生!老公公!”她相着孩子的脸,笑着向老先生努嘴,希望孩子明白她这表情的用意。
可是孩子竟不明白;一只手不成功,第二只手就来帮助,只是将老先生的手指扳开来。老先生知道难以拒敌,便放开手指说,“你拿了去吧。”他立刻觉得刚才对于孩子的要求没有意思,只不过自讨没趣罢了。孤独的感慨像乱云一般叠满他的心中,使他只是捻着灰白的胡子,站在那里。
胜利的孩子却已剥去了橘皮,送一片橘子到嘴里了。他牵着母亲的衣袖说,“我们睡吧,我要睡了吃。”
母亲正觉得不好意思,见孩子这么说,便故意呵斥道,“你真不乖,不肯叫人却要吃东西!吃东西也罢了,哪有到床上去吃的!”
孩子并不觉得这两句有严厉和可怕的意思,还是拉着母亲要走;拉了一会,又放了手送一片橘子到嘴里。母亲本来就没有反抗他的心思,现在他再三要走,便站起来向老先生说,“那么请老先生到房里去吧,趁我们这灯光,进去点火便当一点。开水藏在草窠里,你自己取了喝吧。”
老先生正在看孩子吃橘子,想那孩子堂皇地吃他的胜利品,绝没有他老人家在眼里,便感到异样的空虚,好像身体也没有一点质料似的。等听到屋主人催他进房,他又爽然自失起来,“原来我不应当逗留在此,我只配拘囚在那个小天地中!”他于是走向室左隅,从衣袋里取出个钥匙来,开那里的一扇门。
伛了背,运了腕力,失神的老眼用了无效的注意,好容易把锁开了;但又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喘。因此他不能便推门进去,却扶着门框站住。
孩子手里的橘子已去了大半,再迟一点要不能躺着吃了,便催着母亲快走。母亲以禁抑的声气说,“等一会!等一会!”但她也不免望着老先生的背形皱眉。她想,“他这么咳喘,原是平常的事,为什么今夜特别难抵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