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叶圣陶作品精选[电子书]

喘息没有全止,只是略微轻而匀的时候,他便推门进去。凭外间射进去的微弱的光,他摸索火柴,划着一根,向一支白烛上点着。晕圆的光显出个晕圆的境界,境界以外的东西却依然隐伏在昏黑之中。桌子上积着灰尘,经老先生衣袖的拂拭,就画成些不成样的花纹,这是显然可见的。其外茶盏,饭碗,茶壶,煤油炉,酥糖的残屑,熏鱼的骨头,杂乱地摊在桌上,都很清楚地呈露它们的面目。

外面屋主人说,“你已点上了火,我们进去了。”就听他们母子两个走向里边去了。“呵,怎么得了!”老先生感叹一声,低微到几乎听不见,就转身掩上了门。

他又想起开水在外间的草窠里,重又开了门,在暗中摸索着;后来拿到了。试触壶壁,却是不大温热的。入室关门之后,就点起煤油炉来,把水壶搁在上面。煤烟蓬蓬地腾起,他全然不知道;却又是气吁吁的了。于是慢慢地坐在床上,那床靠着后壁,正在晕圆的光以外。

他过这样的生活将近二十年了。被袱不给整理,临睡时就把它盖在身上,起身时任它堆着。还有些时令已过的衣服,不需用的汗巾钱袋之类,也随便堆在床上。这样可以免开箱子关箱子的麻烦,又可以增加一些被袱的功效,虽然渐渐觉得身体担当不起,但多一些温暖到底是好的。若在白天,就可以看出他的被袱和蚊帐是灰黑的,几乎不能相信先前也是鲜明洁白的材料。这大半是煤油炉的影响,尤其是煤油炉由他使用的缘故。

他坐着休息,渐渐朦胧起来;但是恐惧的心情使他不敢就睡。最可怕的难关要算早起和临睡了。扣上或是解开一个钮扣,褪下或是伸进一只衣袖,都要引起剧烈的咳喘。等着等着,一阵咳喘平了,才敢再动。但第二阵咳喘早又在预料之中了。要完全睡得宁贴,或完全穿好了衣服离床,非一点两点钟不可。他每天有这么两回困难的功课。他实在怕极了,如果能够不睡,他也十分愿意。可是到夜不睡又怎么办呢?

他似乎听见沙沙的雨声,模糊地想,明天出门又受累了。但立刻觉察这个念头不对,使支撑着走到桌子旁边,匆忙地提起水壶,嘴凑近去吹那炉火。炉火不就灭,一口气过时,火焰仍竖了起来;煤油气却弥漫于室中了。老先生想到了另外一个方法,先把火焰旋得很低,再一吹,才吹灭了。

他斟了一盏开水,两手捧着,靠在床上慢慢地喝。两手温温的,很舒服,相形之下,两脚觉得冰冷了。六十多岁的年纪,血气早衰了,冬夜的寒气又尽把他包围得紧紧,所以虽然穿了蒙古人穿的那样的厚棉鞋,差不多像没有穿什么一样。但也没有法子,伸进被窝里去暖着正不是容易的事呢。

开水从喉间咽下去,他觉得很受用,咳嗽不作,呼吸也平顺,几乎像没有病的一样。他迷恋这个仅有的境界,便只是靠着不动。其实也够可怜,这盏开水就是他的晚餐了!他年轻时候是有名的酒客,酒家楼上每晚有他的踪迹,与朋友请拳行令,总要喝这么两三斤。回到家里,夫人早已准备着可口的酒菜,斟好了陈年花雕在那里等着。他便慢慢地独酌起来,或者随便看几行书,或者同夫人谈几句话,才举杯呷一口酒。这样的生活延续下来,没有变更,直到夫人离开了他的时候。但他依然喝酒,只在酒家喝。当初的酒伴渐渐地稀了,写一副挽联或送一刀锡箔时,总引起一回感叹。后来酒客中间竟不容易遇到熟人了,他就不到酒客丛集的内堂去喝,只靠着临街的柜台独酌。猜拳行令的事全像渺茫的梦一样,单是看看街上来往的行人下他的孤酒。最近两三年内,除了固有的咳呛以外,又得了个呕吐的毛病。喝了酒回来睡,半夜里总被难堪的胃泛促醒;醒来时又酸又腥的水已涌到嘴里了。一阵呕吐之后,便是剧烈的哮喘。睡眠当然是无分了。张开眼睛,只见个无边的黑暗,仿佛永不会再见光明似的;闭上眼睛,便觉种种的恐怖和悲哀纷纷向心头刺来。他说不出什么,便是说,又向谁说呢?只有沉长地叹气。他请医生诊治时,医生断定主要的病因在酒,又问他小便可通畅。他说,小便很少,而且不大清。医生就说非戒酒不可。他也相信这是酒病,但晚上仍旧靠着酒家的柜台喝他的例酒。然而酒量越来越小了,喝不到半斤,便觉胃里满满的,一半也是怕夜半的呕吐,就停止不再喝。可是没有用,到夜半还是要吐。今冬吹了两天西北风,大气严寒,他觉得浑身都是不舒服。酒似乎变了味,喝到嘴里,只是咽不下去。这才和数十年的老伴告别了!呕吐却没有去,不论晚间喝一碗粥或是吃几个蛋饼,到夜半总是吐了出来。有几天晚间不吃什么,倒或可幸免。他有了这个经验,所以开水就成为晚餐了。至于不喝茶而喝开水,是因为近来觉得茶味也变了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