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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电子书]

据我看此人撒谎是一把好手,口气恐怕大于才气几十倍。她企图把每个人都当做一张牌来打,可是打我这张牌对她来说也许扎手了点儿。要是我打她那张牌——怎么说呢?我打“敲三家儿”的话,她就是一张倒霉的草花三;我打“拱猪”的话,她就是一张砸锅的黑桃A。不过我很少玩扑克。

有的人撒谎是可以理解的。比如喊“狼来了”的孩子,一群光秃秃的大山,一群低头吃草的羊,够寂寞的,不妨寻寻开心。再如王二小给鬼子带路打八路什么的,结果把鬼子带到八路的包围圈里,也蛮对,为了革命利益。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光棍还为虚荣撒谎?

纯粹为虚荣撒谎就他妈不大值得了,也许这是出于她的天性?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大概应该有所收敛了。她曾自称是“被社会变得畸了形的人”。

我觉得她撒谎纯粹是因为自以为没有人比她更聪明,真是不可思议。比如她说今天摔了个跟头捡了七百块钱请你吃饭什么的,我就会毫不犹豫地点美尼姆斯餐厅。我还会装出一副羡慕不止的样子,就像江南刺史到了司空李绅家一样。

也许不能说她是个轻浮女人,她不过是习惯了在异性面前发嗲。幸好她还留小姑娘们喜欢的披肩发,所以发起嗲来只不过让人觉得有点儿毛骨悚然,还不至于一下把人吓死。

她长得一张狐狸脸,皮肤蜡黄。奇怪的是她还在屋子里挂些小画片儿啦、洋娃娃啦、高仓健的照片什么的,好像每天都在等着七个小矮人出现的奇迹。

我和老Q找到她家时,她正叼着烟卷儿在一张纸片上刮画什么。手上、脖子上戴着一嘟噜廉价首饰。

“我来拿我写的小说。”老Q还在和她寒暄,我开门见山。

“噢!那篇《关于水、关于雨、关于雷的故事》是你写的吗?”她边说边在一个看起来像是放大白菜的筐里翻着,那筐里乱七八糟地放着书报和水果,还有没有打完的毛衣。

“我写的是凯撒和潘金莲的故事。”

“是吗?”她抬起头看看我,“我再找找看。”边翻边嘟嘟哝哝,不知嘟哝些什么,做出一副非常可爱的表情。

“你的小说写得不错,我给××看去了。”又是个名人。

她谈起名人来直呼其名而略其姓,还有一类是按名望大小分别称作×老或老×,好像这些人都是她大家族的成员。

“——哎,对了,你帮我买两条烟怎么样?”

“呸!给你他妈买两条上吊绳儿。”

我一脚踹开门走出来。天黑了,我看着星星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再深深地吐出那一肚子大白菜味儿。

“他妈的!”

老Q追出来了。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她一言不发,我想今天在我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我们默默地坐在××餐厅二楼临窗的一张桌子旁,窗帷半掩半开,很大的雨滴打在玻璃上慢慢地流下来,街道上的路灯半明半暗。老Q把脸挨近窗子,向外面凝视着。

她的表情莫测高深,手里轻轻转动着斟满浓郁香味儿的“味美思”的高脚杯。我注视着她,不知该说点什么。

老Q继续向外凝视着,我向她摇了摇酒瓶,她摆摆手,又继续看着窗外。我拿过她的酒杯想把它斟满,她猛地转过身一把抢过酒瓶,双手把着瓶颈,把它往桌上狠狠一放,然后头垂在双手上,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我用脚碰碰她,她大梦初醒似的朝四周看看,又对着我安详地嫣然一笑。

“老Q,有一天我会让你为我自豪的。”

“现在我已经够自豪的了。”

我给她讲起了《伪币制造者》,讲起了老斐奈尔,虽然她也许根本没听……

从餐厅出来已经十点多了,我们踏着泥泞踉踉跄跄地走向车站。老Q沉默着,漠然地看着稀疏的街道。车来了,她跳上去比我高了一截儿,我看见她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泪流满面……

我们分手了。

我累了,我想回家。我想起妈妈一定为了给我换一条干净床单把我床上乱七八糟的书都放回书架上。今天我还要从书架上把《伪币制造者》拿下来继续读……

老Q,我还会给你写一篇故事。若干年后当你被分配到某个团去拉琴,去为香港什么地方来的末流歌星们伴奏,下班后顺便买五毛钱肉馅和几个胡萝卜回家的时候,而我还会和现在一样,心情总是莫名其妙地愉愉快快、恍恍惚惚,过马路时不会看看是否走在人行横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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