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把手”非但没能在场部反映成情况,反而听了一回冷面冷心的训斥。很显然,领导上根本就不信任他。他觉得这样子活下去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如同一条长了一身疥疮的癞皮狗,到处遭人踢,受人赶。他独自在场部小街上、供销社、苗圃等处徘徊了两天。他真恨爹妈供自己读了书,恨不能变成个文盲愚昧大老粗,加入王木通们的行列里去。因为如今世道以没有文化为光荣,认定知识越多越反动,只有王木通们才能干革命,随便哪个角落都有这样的人……最后,他还是想起了绿毛坑,想起了青青阿姐和小通、小青两兄妹。起码在那个与世隔绝似的地方,还有三个人不歧视他,不把他当坏人看。于是“一把手”仿佛想通了一点。他在林场粮店买了两个月的油盐米,又到供销社替青青阿姐买了半导体收音机、香皂、雪花油、牙膏、牙刷、一面有小盆口大的圆镜子,又到饮食店去买了两斤粮票的馒头,第二天一早做一担挑着,回绿毛坑来。
他一直走到日头西斜,才到了黑山坳。再翻一座岭,就是绿毛坑了。不等天黑就可以回到他安身立命的小木屋去了。他已经看到了从绿毛坑里飘上来的黑烟。王木通还在烧山灰?黑烟怎么这样大?不,这不像是烧山灰……他已经很疲乏了,但顾不上歇息,他要赶快爬上山口,就什么都看清楚了。他心里越急,脚步就越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他心头。快爬到山口时,他闻到了隔山飘来的焦糊味儿,听到了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天啊,难道绿毛坑真的烧起来了?不然这焦糊味、哔剥声是哪里来的?这时天色慢慢地暗淡了,山那边却是红光冲天。是夕阳?晚霞?还是森林燃烧的烈焰?
他在山道上奔跑!浑身热汗淋淋,额头上的汗珠有指头大。像是一股神力把他推上了山口。立时,一派红光、漫谷流火在他眼前晃荡,使他几乎晕厥过去……绿毛坑!天哪,绿毛坑果然是一片火海!山风卷起排排火舌,火舌就像千万条巨大的红蜈蚣,沿着四面的山脊,暴戾地肆意蹿动。山谷浓烟翻滚,烈焰奔腾。整株整株的千年古树燃烧成一支支烛天的火柱。被烧灼的岩脊在爆破,如同地雷一般轰鸣。滚动的火球,奔突的红色箭镞,飞舞的赤练蛇,连同热浪气流,汇成一幅景象奇丽慑人的森林燃烧图……
“青青阿姐——!小通,小青——!”
“一把手”把担子丢在山口,呼喊着,朝着燃烧的峡谷奔跑了下去。大难临头,他不能丢下青青阿姐不管,不能丢下小通、小青不管。他们是他活在这山林里仅有的三个亲人……他没命地奔跑,竟然没有跌倒。不知跑了多久,钻过一阵阵呛人的浓烟,才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手脚并用地朝他爬来。
“青青阿姐!阿姐!怎么啦?你们怎么啦!”
“一把手”发现这女人就是盘青青时,竟高兴得大叫了起来。谁想盘青青一见到他,就双手求救似地向前伸出,栽倒在地。他冲了过去,半蹲半跪,把盘青青抱住:“阿姐!阿姐!我是李幸福!李幸福!青青阿姐……”
“一把手”喉咙发干,声音嘶哑,一面喊,一面哭。足足有十来分钟,盘青青才醒转过来。她一睁开眼睛,嘴巴只咕哝了一句:“你,你,我总算看到了你……”就躺在他怀里嗷嗷哭了。
“阿姐,莫哭莫哭。先告诉我,山火是怎样烧起来的?小通、小青和王大哥呢?”“一把手”摇着盘青青的肩膀问。
“走,你扶我起来……”盘青青说着,强挣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要朝山上走,“一把手”连忙扶住她,只听她说:“那个天杀的……无情无义的黄眼贼……就在你回场部的那天中午,他发觉木箱里少了一百块钱,就硬讲我偷钱养了野老公……我怎么讲他都不信,劈头盖脑地打我,打得我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天杀的,还把我反锁在你的小木屋里,三天三晚水都不给一口喝……我昨天后半夜用指头抠、扳,才弄开一块板子,爬到溪边吃水……就见山里起了火,他烧的山灰……烧吧!烧吧!把山里野物都烧绝……”
“小通、小青呢?”
“那个天杀的,大火烧起来以后,他背了那个装票子的木箱,领着小青、小通顺着山水走下去了……这法子还是你告诉的……”盘青青身子软塌塌的,倚靠在“一把手”肩头,没再哭泣。她甚至欣慰地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还伸手替“一把手”也拢了额头上那几丝汗津津的头发。
“一把手”被这巨大的灾祸吓懵了。他们一直攀上山口,找到了先前丢下的担子。“一把手”这才记起来,他的口袋里还有两斤馒头和一壶冷开水。他赶忙拿出来给盘青青吃。盘青青饿坏了,一个馒头只够她三四口。吃到第四个,“一把手”没让她再吃,只给她水喝。盘青青仍是偎依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