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华
多年来,雾界山林区流传着“瑙格劳玉朗”的故事。“瑙格劳玉朗”就是瑶语“瑶家阿姐”。说是在雾界山古老幽深的森林腹地——绿毛坑,有个守林子的瑶家阿姐,名叫盘青青。她在山里出生,长大,招郎成亲,连林场场部这样远的地方也只来过一次。所以林场的后生子们只听说她是位仙姑般的阿姐,没有见过她本人。她家祖辈都住在绿毛坑,一栋爬满青藤的木屋里。木屋是用一根根枞木筒子筑起来的,斧头砍不进,野猪拱不动。枞木筒子埋进土里的那一节,早就沤得发黑了,长了一层层波浪形花边似的白木耳。木屋后头是一条山溪,山溪一年四季都是清悠悠的。木屋和外界的联系,除开一条小土路,“文化大革命”前还架设过一根报火警的电话线路。有年冬天落大雪,把电话线压断了。“文化大革命”以来,林场领导上台下台像走马灯,夺权反夺权的政治烧饼都翻不赢,也就没顾上再派人把电话线路修复。因而那根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铁线线,终于没能再进入到这古老的森林里……平常日子呀,白日黑夜,几万亩林子,要不是这木屋里偶尔有几声鸡啼狗吠,娃儿哭闹,木屋上头飘着一线淡蓝色的炊烟,绿毛坑峡谷就清静得和睡着了一样。就是满山的鸟雀吱喳,满山的花开花落,也不曾把它唤醒。
盘青青的父母过世得早。她男人名叫王木通,是个汉族人,生得武高武大,有一副打虎将似的好身骨。夫妇两个都是林场的守林人。王木通喜欢顿顿饭前喝两杯盘青青烤的苞谷酒,除了偶尔发酒疯,把盘青青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外,还不算个坏丈夫。他也晓得疼女人,从不要青青上山打柴禾,木屋门口的劈柴总是堆是堆,垛是垛;从不要青青去砍修防火道,绿毛坑十几年来也没有起过山火;从不要青青去挖土种地,溪边的一大块自留地里总是四时青葱,新鲜瓜菜一家四口吃不赢。盘青青只管喂猪、奶娃娃、浆洗缝补一应家务,所以二十六七岁了还像个没成亲的阿妹那样水灵鲜嫩。王木通目不识丁,却十分自信,什么都懂。在绿毛坑,他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主人”:女人是他的,娃儿是他的,木屋山场都是他的,当然,他又是归林场领导的。领导派他在这里看林子,他就像个小小的一方诸侯似的。盘青青生娃娃前,曾多次提出要到九十里外的场部去看看,都被他阻止了,还因此挨过他的蛮巴掌,甚至罚过跪。他是怕自己的俊俏女人到那种热闹地方去见了世面,野了心,被场部那些抻抻抖抖、油光水滑的后生子们勾引了去。直到盘青青给他生下了一个男娃,后又生下一个女娃,他才落了心。好像盘青青这才在他的腰带上系牢了,真正成了他的女人。巴掌、罚跪一类的家道,自然就轮着小一辈份的受用了。他把全家人的日子治理得有规有矩。夫妻、父子,在绿毛坑木屋里各就各位,居然也讲究点尊卑高下,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会。
王木通和盘青青过着与世隔绝似的日子,虽然算不得夫唱妇随,却也彼此习惯,相安无事。王木通每月去场部一次,一来领回夫妇两人的工钱,二来挑回全家人的白米、油盐。每次出门回家,少不了也要和盘青青讲些场部发生的事,或是从场部听来的一些传闻。盘青青总是睁大了乌黑乌亮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新奇,仿佛男人讲的是些天边外国的事情。这几年,男人给她讲的尽是些外边的学生娃造反闹事啦;戴眼镜的先生们像串猴子一样被牵了挂牌游山啦;做了半辈子学问的林技师竟在一汪水牛滚澡的水凼凼里自尽,连脊背都没有打湿啦;后来又是批鹿(儒),这个鹿不是山里跑得飞快、只有枪子才追得上的野鹿,听讲,读书人都算鹿……“唉,还是住在我们绿毛坑里好!泥巴黑得发亮,肥得出油,就是插下根柴棍棍也能抽枝出芽!我们没有文化,不招惹人家,人家也不来惹我们……”
男人讲的这些,盘青青有的能懂,有的不懂,混混沌沌,还为山外边那些读书人担惊受怕过。读书识字是个祸。她不禁暗暗为自己和男人庆幸。“还是住在我们绿毛坑里好”,这话听多了,也就相信了。场部那种明争暗斗乱糟糟的鬼地方,她连想都不去想了。她对男人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望他发火打人时,巴掌不要下得太重。他们每天天一落黑,就早早地关紧木屋口,上床睡了。打回半斤煤油够点半年。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偶尔透过那高高的木格窗子,窥视过他们夫妇的夜生活。
“青青,你还要替我多养几个娃儿!”
“我们有小通、小青两兄妹了。你不是讲如今场里不准大家多养,女的都要去阉一刀?”
“不管,我们再养五个不为多!”
“你就不怕苦了我。”
“苦?女人养娃还怕苦?”
“怕场里人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