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的干旱,使得“一把手”无法龟缩在自己的蜗居里。他每天天不亮起床,腰上别着砍山刀,腋下夹着那本《林区防火常识》,上山去游转巡看。他几次大着胆子向王木通提出,应当立即把几条防火道砍修一次,把道上的枯枝落叶清扫掉。王木通因对他反感,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大凡他的建议都不予理睬。只说绿毛坑的事有他王木通作主,旁人不消多嘴,不消充什么积极。“一把手”这时却表现出了一股倔劲,就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他说服青青阿姐,带着小通、小青,把两栋木屋四周的茅草杂柴、枯枝落叶,来了次大清除。还利用一切时机,读那本《林区防火常识》给小通、小青听,也是读给盘青青和他王木通听。有天早晨,王木通听“一把手”和小通在一问一答:
“李阿叔,什么叫逆风跑?”
“就是山火来了,要朝着它烧来的方向冲过去,才跑得脱。”
“阿叔,要是我们这木屋也烧起来了呢?”
“你们就蹲到溪水里去,蹲到近边没有大树的溪水里去……”
“放屁!不吉利的东西!”王木通听不下去了,恶狠狠的骂了一声,先吓走了小通,才问“一把手”:“李幸福,你是打算在绿毛坑里放一次山火还是怎么的?”
“一把手”被问得瞠目结舌。
“要不你怎么天天琢磨着火时哪样逃命?”
“王大哥,水火无情啊!”
“这样讲来,你认定今年冬下山里一定会起火了?”王木通鄙夷地从“一把手”手里抽过那本《护林防火常识》,目不识丁却又不屑一顾地翻了两下,就又抛给“一把手”,“这书里写的大约是算命先生的口诀,会测凶吉海俊
“王大哥,天旱了这么久,满山的落叶,电台晚晚都广播……”不晓得为什么,“一把手”在王木通面前,总是显得秽神愧色,苍白无力。
王木通却一听什么电台广播就冷笑了起来,打断他的话问:“你那黑匣子近些日子还唱没唱‘阿哥阿姐’那些酸溜溜的歌?”
“一把手”哭笑不得。但还是癞着脸皮说:“王大哥,我有个建议……是不是向场领导报告一下,请求立即派人修复电话线路?免得万一我们绿毛坑出了险情,没法和外边联系。”
“你要报告就向场里去报告吧,我准你两天假!看看场里肯不肯派支打火队住进绿毛坑来。”王本通嘲弄地斜了“一把手”一眼,又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呵欠,“不是我吹牛,我在绿毛坑二三十年了,还不知道什么叫山火!”
当天晚饭后,王木通又照例到“一把手”的小木屋里来了。使“一把手”觉得奇怪的是,往常王木通总是摆出一副教训的架势,像对“五类分子”似的。这晚上王木通却一反常态,竟和和气气的:“小李,你不是想回场部去一次?顺便替我做件事……”他拿出一张带来的白纸,叫“一把手”代他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一把手”心里正在暗自惊奇,王木通已经把一个指头放进嘴里,“格崩”一下就咬出了血来!而且把这冒着血滴的指头举到了“一把手”面前,像举着一杆小小的旗帜:“快给我蘸着写!敬爱的林场领导,我写血书,要求入党……我没有文化,是个大老粗,可是我有一颗红心,最听党的话……”“一把手”吓坏了,连忙找到一支破毛笔,蘸着王本通手指上的鲜血,以最快的速度,代写下一份血的申请书。妈呀,他怕看见这血,通身都在颤抖,衣服都叫冷汗浸透了……
血书写好后,王木通小心叠好,放进了贴身的里衣口袋里。他终归不信任“一把手”,不能托付政治不可靠的人去场部呈交自己这份神圣的申请。
可是第二天早晨,王木通连手指的伤口都没有扎一扎,就在自己的菜地里烧开了草木灰,划算着再扩大一片自留地。他是个好劳力,开出的菜地有三四亩大。场里规定他夫妇每年养三头肉猪,年底烘成腊肉上交,多养的归他自己宰了吃。他可不管什么思想和主义,他信仰党就是信仰他自己。他觉得党就应该由他这样的人组成。他把山边的枯枝落叶、腐根烂草,大堆大堆地拢到地里来烧。他年年冬下都这样烧灰积肥,今年虽是冬旱也不能例外。“一把手”却因王木通在这干燥的冬日里烧山灰而忧心忡忡。但又不敢出面劝阻。他晚上睡不安稳,做噩梦,梦见的总是光怪陆离的火,云霞一样绚丽的火,江河一样奔流的火。有两晚,他悄悄爬起来,到山边砍下一根小枞树,守候在王木通白天烘下的火堆旁,一站就是大半晚。霜风吹扑着他,手、脚、脸就像刀割一般生痛。他为什么要来守着这火灰?他又没有写血书。即便写了血书,谁又会相信他?火堆上火苗直跳,火星子直爆。只要有几星火点爆落在山边的枯枝枯草里,山火就会风卷残云似的蔓延开来……真的回场部去作一次汇报?一来要求场里立即派人修复电话线路;二来要求场里来人检查绿毛坑的护林防火工作,来说服、劝阻王木通。他把自己的打算偷偷地和盘青青讲了讲。青青阿姐近些日子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泪汪汪的,朝他点着头,对他这个可怜的人有疼有怨有恨,那神色总像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