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翼
千里河西走廊,沿着祁连山一带,尽有许多水足草丰的高山牧场。一到夏季,鞭麻花开了,满沟满坡,一片金黄。这时节,从帐篷里跑出来的小娃娃们,在那绒毡般绵软的绿草滩上,蹦跳玩耍。尖嗓门唧唧喳喳像野雀子叫,唱着一首年年要唱的童谣:
搓、搓、搓绳绳,
黑绳绳,
白绳绳,
花花绳绳长绳绳;
搓下绳绳干啥哩?
套牛哩,
绑牛哩,
“端阳”过了剪毛哩!
磨、磨、磨剪刀,
长剪刀,
宽剪刀,
韭叶剪刀大剪刀;
磨快剪刀干啥哩?
不剪裤,
不裁衣,
“端阳”过了剪毛哩!
一听到这活泼泼的歌声,就知道该是牧区收获牛毛的时节了。
开剪前两日,白云牧场的全体劳动成员,挤在场部办公处的小院子里开会。会场上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掌声笑语,好热烈!他们在选拔英雄好汉,组织剪毛突击队哩。
最先被提出的一些人物,不用说,都是全场有威望的干家,使剪刀的好把式,打撒绳的能手,还有那摔牛绑牛的大力士和女英雄……他们的名字,被响亮的声音唱出来,又被掌声和叫好声淹没。最后,全体举手,通过,郑重地写入剪毛突击队队员名单。这不是普通的名单,这应该叫做“英雄榜”;谁的名字一经列上去,谁就增添了莫大光彩。
突击队原定二十人。当名单上已经有了十五六个英雄的名字以后,会场的气氛,渐渐冷静下来。因为拔尖的第一流人物,似乎一股气被提完了,下缺的四五名,需要在一般劳动力中衡量、比较,仔细地来选择了。正当会场转入沉静,大家都在心里酝酿考虑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从人堆里站立起来,人们看时,原来是老牧人索南。这位五十二岁的老头,在日常生活里,并不是一个饶舌的人。但每当在群众集会上,往往会出人意料地提出一些深思熟虑的意见。他要发言的时候,照例是郑重其事地站起来,态度不慌不忙,语句有板有眼;再加上那总是捏着一只旱烟锅子的手,比比划划,打出各种手式,很有一种老雄辩家的风度。他一张口,会场听众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来。
“乡亲们!”老牧人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我们的劳动突击队,已经选拔出十六位英雄了。不用说,他们都是真正的英雄,而不是软肋巴狗熊!可是,难道我们白云牧场,就再没有称得上英雄的人物了吗?大家为什么忽然变成断了弦的比旺一种弦乐器。——弹不响了呢?马里头挑马,也没有一般般高的。十个指头伸出来,还有个长短呢。乡亲们,我来提一个人吧,提出来大家考虑一下。这就是,嗯……我们的桑金兰错同志!……”
会场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姑娘们用长袖子掩住口笑。小伙子们挤眉弄眼伸舌头。就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忍不住乐了。嘻嘻!阿卡索南藏语,对一般年长者的尊称,略似“阿叔”、“老伯”之意。真是个有趣的老头子!要知道,这桑金兰错,对老牧人索南说来,不是别人啊,她是他的儿媳妇!而且,过门不几天,还是一位新娘子呢。听他称呼得多妙:“桑金兰错同志!”哦嗬,世界上竟有这么有趣的老阿公!……
会场上,到处发出吃吃的笑声,闪着揶揄嘲弄的眼睛,竟把一个老雄辩家,窘得满脸通红。但他干咳了几声,勉强镇静着自己,又接着说道:
“乡亲们!哦,哦……我要提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刚到咱们牧场不久,也许很多乡亲还不认识她。哦,让我介绍一下:那板凳上坐着的,就是她——我们的新场员、共青团员桑金兰错同志!”老牧人说着,用烟锅头朝南屋廊檐下一指。
人们顺着阿卡索南指点的方向望过去,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一个青年女子。她穿一领颜色新艳的紫缎长袍,系着条绿绸腰带。那袍边、袖口,都压镶着二寸多宽的滚花锦边。她的脸庞是蛋形的,皮肤微黑而细润。一双泉水般纯净的眼睛里,含蓄着柔和的光亮。她那红润的嘴唇,好像两片带露的花瓣;微凹的嘴角边,隐约挂着一丝儿笑意。她有一头乌黑光洁的长发,梳成了几十条细碎均匀的小发辫;发辫分披两肩,束起来套入背后的辫套中。耳边拖垂着两串长长的耳坠,颈项上围着一圈用彩珠银牌联缀而成的项串。身材苗条,神态沉静,给人的整个印象是端庄而美丽的。但是,在她身上,总还缺少了一点儿什么。哦,是了,她虽是草原上的藏族女儿,却没有那种粗犷、洒脱的气质。看起来,未免太文雅、太秀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