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旧画

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电子书]

到末了的头二天傍晚,我无意的看见老板把他载的白米量了足一石,用箩筐载了,运上岸去。这原是常有的事:老板常把白米量去贱价卖了做赌博本钱,赢了,把银子装在肚兜里,输了,回来把安生打一顿,说他把饭糟踏了,为什么倾在水里,不都晒干了掺在米中,将来人家量出来短了载时,还要打断他的狗骨头!

但是,到夜里,却听见许贵们悄悄的笑着说:“老板此刻正乐呀……呸!那小娼妇也值得一石白米吗?……前天老艾去关一回门,才花了五百钱,一个整夜,顶多抵上关五回门罢了,哪里就要花许多!……却也不怪他,白米又不是他的,他已经算是公道人,不比那一般老板了!”

我知道老板竟自同年轻好看的姑娘打相好去了。本来一个接待船夫们的暗娼,算得什么正经事,然而我心里却难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我也不再上岸去,直到第三天早间风向转了,大家准备拔锚,我上岸买水果,才末后的偷看了过一次。她还是那个样儿,依然和吃茶的船夫们有说有笑的,我们这只船上的老板,此刻正从镇上回来,走门前过时,遂进去在她脸上摸一下,笑着说:“好乖乖,等着我,回头给你带点湖北的好土产!”她是如何的回答,我不知道,因为我早就奔下那高坡来了。

我们一行几只船出发时,是九月二十七日早晨。那一天的风虽是很顺,却刮得不小,略小的船都不开,说要等风声小一点再走。

我们的船已拔了锚,偏又出了事,因为那头花狗奔到岸上,任凭你们唤,它总不肯下船来。纸客们主张不要管它,老板不肯,我也不肯;于是老板又带着安生上岸,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捉住它的项毛拖了回来。

我们船上的风帆大些,老板又长于把舵,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但仍把同行的米船,一只一只的赶过。

太阳很晶莹的斜照在水波上,每一个浪头掀起,就像钻出了一条金蛇;风帆影子极长的拖在船的左边。我们每从一只同行的米船旁边驶过时,两边的舵工和船夫都要彼此笑骂一场,竞争一番;各船上都在淘米做饭了。

我站在舱门口,遥望见小沽山,这是我前六年来江西时见过一面的,还认得它。癞头说它是鞋山,却也像得很,它山头一座白塔,确像一只旧式女鞋的提手;不过这鞋样断不是太太小姐们穿的,完全是丫头大姐裹得倒大不小的脚穿的。船从山脚下经过时,还看得见山间的殿宇,一直引到水边的石梯,石梯下面的小船;遍山是树,觉得景致很好看。

我们的船算是快了,船头上激起的浪花也翻银滚雪似的,然而总比不过火轮船。一过鞋山,就遇见了好几只火轮船。从米船上望去,简直就是一座楼山,并且走得箭似的快;它走过了不算,却一定要在屁股后拖起一派波浪,叫我们的米船朝着它磕头。

老板们吃过早饭,接着就是我们吃。老板吃了饭,坐在火舱里抽水烟,后梢把舵的,换了癞头。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早间我们下饭的是一碗冻红肉,一碗冻鱼;母亲坐在床边,跟前摆一张矮方凳做桌子,对面就是我。我正吃第二碗饭,船头上忽然大响了一声:沙!船身往后一挫,接着又往前一顿,那碗冻红肉便从凳上跳在床上。母亲胆子最小,便放下饭碗说道:“怎么!”我还镇定的说:“或者又是搁浅了!”因为前在抚河中时,常有这种事体发生。

但是老板张张慌慌的奔到内舱门外,从许贵床铺上抢了一床棉被出去。母亲脸色大变道:“完了,一定出了事了!”我也不知不觉的端着饭碗走了出去,全船的人都默然无言,但是极惊恐的拥挤在前舱,争着要看外面的事。许贵从舱门口挤了进来说:“船破了!船头打破了,棉被已塞不住!”这一下全船都骚动起来,我丢下饭碗,不由的把棉袍脱了掷在别人铺上,单穿着一身薄棉紧身和薄棉裤,同许贵向船头奔去,纸客们只顾收拾他们的零碎东西。

癞头奔来下风帆,但帆页都被风势鼓胀着,落不下来。许贵拿着劈柴刀抢去把帆索割断,帆才落了。老板同张老二各拿一条长篙向船侧一探,深极了,只船头左右有许多暗礁,可以插得下篙,他们便想借篙的力量把船撑出礁石,移向岸边;但他们枉自费气力,那船头却结结实实的夹在礁石中间。于是老板便号啕大哭起来。我断不料他这个三十多岁,强壮有力的男子,倒哭得比寡妇哭老公还悦耳;我又气又骇,心里想:“这就叫打破船了!大约是实在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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