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有人回应了,桨声越急,不久就由芦荡中摇了三只渔船出来。都远远的向着我们问道:“买得多吗?”我们高声回说:“几十斤罢咧!”这原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我想:“哪里吃得了许多。”然而三只船便仿佛端阳节划龙船似的,争着向我们摇来,中间一只较小的较快,距我们的船约摸二三丈远处,那两只方转了舵。
渔船上也有篷,也有桅,两个男子打桨,一个妇人把舵,还有一个年轻女子手执一根桡钩站在后梢上。我平生没有见过偌大的渔船,并且不知道鱼放在他船上何处。
我母亲听见我要买鱼,连忙叫女仆万继娘出来嘱咐我少买点,并且问大鱼价多少,小鱼价多少。癞头做个手势,叫众人都别开口,仿佛他就是买鱼的主人一样,问道:“说罢,百钱多少斤?”
渔船头上一个中年男子答道:“百钱五斤。”
我不信会有这样便宜的鱼。在我们成都,鱼价是历来就比猪肉贵二倍的,在南昌也得四十多文钱一斤,抚州更贵。依我的脾气,当然买了就是,还讲甚么价?然而癞头却把嘴一撇道:“算了罢,讲不成功,你载到九江去卖好了。”
“你老多少总得还个价钱。”
“那吗,两不相亏,百钱十二斤。”
“你老倒会买,也请到九江去买好了。”
渔船业已开走了,我母亲忽叫许贵给他讲百钱九斤,再不然就八斤也好。
渔船上几个都争着开口说:“百钱七斤,准卖给你。”
癞头连连说太贵太贵。许贵也还在犹豫,我母亲早在窗孔中答应了,说:“使得,使得,不过我要大鱼!”
渔船上的人都欢然掉过船来道:“有大鱼,随你老选择。”
两船系住了,头一个跳过去的就是我,其次是许贵,再次是老板,他提着一柄大秤。
“鱼呢?鱼呢?”
一个年轻人把中舱船板揭开,我们就看见鱼了。原来中舱竟是一片活水池塘,船底据说是铁网做的,可以与湖中的水相通,池里的鱼,泼泼剌剌,不知有多少。那中年人手提一柄鱼叉,站在旁边道:“你们看清楚,指哪一尾,我就叉哪尾。”许贵说:“把你那顶大的青波鱼叉几尾来称称看。”
我母亲看见那些十来斤重一尾的青波鱼,好生高兴,说:“多买点,拿来腌了晒干,带回成都送人情,比甚么还贵重。”于是一连就买了二十几尾,她还要买,癞头便劝道:“太太,老实说,你今天买的鱼实在太贵。湖里秋鱼,我们吃了几十年,从没有吃到百钱十斤以下的;你太太要买时,前面还多得很哩。”
末后渔人又提了一尾大鳜鱼出来,足有六七斤重,母亲也买了。我亲自提它过船,因为它太活泼,把我弄来在船板上跌了两跤,还几乎送它到水里去。后来被安生在鱼头上敲了一斧,它才哆着口不动了。癞头说这鱼是闰年产的,因它背翅上是十三根刺。
那一夜的大工作就是杀鱼。
大约是九月初十边罢?我们的船寄泊在一片小沙洲前。
这地方除了那片沙洲和洲上几丛芦苇外,四面都是湖水和圆天。同我们并泊的尚有五只双桅大米船:不但同行,并且所载的白米,也是一个米贩的。
泊船时已在傍晚,癞头说,若明天再得大半天顺风,明晚定可以到大沽塘。大家看见风色很顺,而且云霞满天,都以为一定是可以的,入夜之后,大家俱安安静静的睡了。
到次日的黎明时,我猛然惊醒,看见母亲已坐了起来(她因为右膝有病,不能行走,所以诸事都过于谨慎,每逢上路,从来是穿着衣服睡的),脸色很不好看;船也颠簸异常;并听见篷外风声怒号,和众人的呼声,觉得光景有点不佳。我便问:“有甚么事吗?”
母亲说:“好大的风!怕不是好事,快点穿了起来。”
及至我穿好了要到舱外去看看时,母亲偏不答应,为什么呢?她也说不出来。然而我到底出去了,不过也只好在舱门口望一望。
果然好大的风!遍湖都是排山般的大浪,浪头打在沙洲上,激起的水花总够四五尺高。沙洲上的残芦,昨天傍晚看见时,有八九尺高,然而此刻却只能望得见一点儿叶杪,并且浪头一来,它们便随势倾倒,直待浪过了许多久方软软的翻起;第二第三的浪又接连而来,所以它们便老是那样一起一伏,得力它们没有劲健的力量,所以也才能那样的一起一伏。
天上全是乌黑的云堆,被呜呜的暴风驱得团团乱跑。我们的船业已拉到沙洲边,下了两道大锚;沙洲上又打了三条粗桩,安生同癞头正把一条粗缆用力的拉紧在桩上。然而船在浪头上还依然偏偏倒倒,舞个不休。在我们这只船的两侧,那四只米船都一样的泊好了,不过两船之间,仍留有六七尺宽的距离,大约恐怕两船过于并拢时,不免有互撞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