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旧画

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电子书]

此刻,人声依然在狂风中大吼,原来尚有一只米船在昨夜原泊的地方不曾拉过来;正见乱浪之间,一只小小的划子,上面三个船夫,奋着短桨,一上一下,同风浪之势鏖战着,向沙洲边划来;各船上的人都向着他们一声一声的大吼,大约是替他们助威的意思。小划子好容易的逐渐划了近来,划子上的水载了一半,划子上的人浑身都是湿的,刚到沙洲边,三个人便跳出划子,站在水中,从划子上取出一道大铁锚,埋在洲上,齐吼了一声:“拉呀!”于是那只醉人似的大船上也回应过一片声来:“拉呀!”跟着就见一条铁链,从抛锚处隐隐由浪花中牵起,一直牵到那只船头上,其间七八个人,都直着两臂,蹬着两脚,挽着铁链,直向怀里拉,拉一把,打一声哨子,这方法果然好,那船果渐渐的向沙洲移来。船头上的人,我至此才看清了,原来我们船上的老板和那一个船夫叫张老二的都在那里。

那风一直刮了五整天。我平生第一次感受的无聊趣味。也在这五天之中。上下四周的环境,没一时不是那样的:阴云黯淡的天,浪头起伏的湖;沙洲上不能涉脚,惟有在一只船上,从船头走到船尾。他们年龄大的人当然不是第一次感受无聊,所以他们都能忍耐,都能自寻消遣;打上大人,推牌九,骂架,唱小曲,或竟长躺在铺上打鼾。独有我,真太无聊,几本七侠五义传翻了不知多少次;惟一的希望,就是哪一天才能开船。

后来又在大沽塘扎了几天风。读者诸君假若有坐过江湖中民船的,便知道行船口号,有什么三不走:逆风不走,无风不走,大风不走。大沽塘的几天就因为既是逆风,又是大风。

不过大沽塘有避风的船埠,有镇市,虽然米船载重,不能泊岸,但各船都带有小划子,上下仍极方便;我也勉强弄得来划子,若遇船夫不在,就是安生划,安生不在,就是我自己划,所以七天之中,我丝毫不感烦闷,因为我在岸上的时候居多。

大沽塘的市镇距船埠还有二三里,这是饶州府景德镇瓷器出口的地方之一,市街很热闹。船埠上仅有三四十家茅屋,日用生活的东西都有卖的,其间最令我注意而生兴会的,就只一家卖茶的茅屋。

这茅屋临在船埠上,门前一个高坡,由坡上直趋下来便是我们泊船之所;茅屋那一面是沙滩,又一面是倾倒垃圾的空地;而茅屋的盖造又极窳陋:粗糙的木柱只有小饭碗大,两面黄土墙,一面泥壁;屋中一道席篷间隔着,靠里一间算是睡觉的卧房,席篷门上挂了一幅印白花的蓝麻布帘,外面一间就是待客吃茶的地方。白木方桌有四张,然而都备极龌龊,泡茶的碗,十只内只好有两只是完整可观的。靠墙是柜台。柜台之外,一个洋铁炉子,炉上一把洋铁壶烧着开水,这就是茶铺的外表内状,老实说来,真没有令我能生兴会的所在;而且地上又凹凸不平,盐炒葵瓜子的壳,涎浓的口痰,布了一地;风向不顺时,还时时闻得见一派恶臭。然而,我每到岸上,必要在这里来夹在粗鲁的船夫们中间喝一会茶,临去时还不免要恋恋然的,这是何故呢?

读者诸君,你们自然是愿意知其故的。那吗,就请你们随着我的笔尖向柜台之侧一看!你们不见那里时常都坐有一位年轻姑娘吗?得呀!就是这姑娘。她姓什么,名字叫什么,我通通不知道,依我那时的揣测,相信她是卖茶老太婆的女儿。她那时或者不止十八岁,但我总觉得她嫩得同初熟的荸荠一样;她的模样到底美不美,我此刻记不清了,不过那时,看见她抹着白粉,涂着胭脂,两只眼睛又大又明,一排牙齿又白又整齐,穿着浅蓝洋布衫,栏臂缘一道水波纹的青洋缎边,总觉得好看极了。每一次去喝茶,差不多偷看她的时候最多。何以要偷看她呢?这个我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要看一个女人,又害怕这女人觉得我在看她,又害怕旁人觉得我在看这女人,其结果必得等这女人和旁人全不注意时,才从眼角上偷着下死劲的看她。

我第一次登岸,就注意了她,就觉得这地方有生趣;后来听见许贵们也说:“这小娼妇还长得好!”我立了几次意,打算从许贵口里问问这女子到底是娼不是,第一我没有恁大的胆量,第二就知道她是娼也等于不知道,第三我宁可不知道她是娼,而且许贵们是年龄已大的人,就说道,“这小娼妇还长得好!”似乎并不很注意,他们在这里喝茶的时候顶少顶少。

这几天里,我每到茶铺去时,总要叫万继娘光光的给我打条发辫;心里总想怎么样才能做出一种出众的举动来,好叫这女子留心我(至于留心以后又如何:说老实话,我那时还未曾想及哩。)我自以为实实在在总比一般粗鲁的船夫们体面得多,纵然年龄才十五岁,身体还小;然而那姑娘总把我同一般粗鲁的船夫们看作一律,她笑的时候,多半是向着粗鲁的船夫们,她看我,只是随随便便的看一眼,我一个人暗暗的生气极了,恨不得鄱阳湖的水立刻涨起来把这片高岸全淹了,众人都各顾性命,只有我一个人划着小划子来救她,到此刻看你睬不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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