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
我与江西的鄱阳湖相别,业经十六七年。在这十几年的长久日月中,虽然走的地方不少,见的事体甚多,但偶一回想起来,湖中的几幅旧画图总尽先展在我的眼前。
我实实在在还很记得清楚我们所乘的那只米船。那船是由江西抚州府临川县城外载白米三千石往湖北武昌去的;我的父亲死在临川县,正要运灵柩回四川成都老家,我父亲的朋友,我叫陈老伯的,便代我们雇定这只船。陈老伯说:“你们盘费短少,既不能由南昌乘小火轮到九江,只好雇一只民船,一直坐到武昌去的好;民船哩,假若雇一只空船,你们的行李不多,载轻,湖里和江里的风浪很大,你们孤儿寡母的不应去犯这种险;我替你们想来,倒是包一只米船的全舱面,现在往武昌去的大米船正多,价钱一定不贵,只是多耽搁一些时日;好在你们运着灵柩,也无须乎急急,多走一两月权当休息。你去和令堂商量商量,看我的话可行得去么?”
陈老伯是广西人,与我父亲同官十多年;又能写,又能画,又能作诗,是个很风雅的人。那时他已六十多岁,故旧之情甚深,他那短命的第二个女儿又曾几乎做过我的未婚妻,所以对于我家的大事,陈老伯的言语,简直就是我们的指南针了。
于是乎,八月十六日,我们便扶同父亲的灵柩在临川县东门外搭上了这只往武昌去的米船。
船价原不算贵,是陈老伯代我们讲定的,由临川到武昌,全包舱面,只烂板洋八十元。可是开船的头一晚,船上又搭了三位河南纸客,并五十包毛边纸。我母亲发气,说船老板欺负人,要送他到临川县衙门去理处。得亏我们的底下人许贵讲人情,说船舱很大,多搭几个人和几十包纸,不过仅占头舱一大半;既于我们无妨,就请太太大量些,老板终究感恩的。说着,又叫老板到内舱门外来磕了一个头道谢,然后这件事才算说好了。
抚河的水很枯,我们一天才走得几十里,还要叫人站在水里来抬船;九月初间,我们这只双桅米船才入了鄱阳湖。
那时湖水大退,到处都露出浅水平敷的泥洲,洲上芦苇丈多高,一眼望去,完全就是漠漠的荒林。芦洲中的港汊,弯环曲折,没有直到一二里之远的;港面也不宽,顶阔处或有三丈多,寻常不过一丈六七上下。
我们入湖时。船家刚吃过午饭。太阳不但不厉害,并且若有若无,只稀稀一点淡白光影从薄云间筛下来。又没有风——风是有的,不大;两幅新白布补旧白布的硬风帆大张在舱前舱后的两道桅樯上,虽是懒洋洋的没甚气力,却也使得动船,能把它左旋右转的在暗蓝色港面上推着走。
船老板站在后梢较高的一段船板上把舵,管理帆索。他是临川县乡下人,原来是当舵工出身,积了几文钱,再经亲友帮助,才买了这只旧船,我们同舱板下的白米算是他当老板后第一次的新载。
船上只有两个船夫,都闲坐在船头上同我乱谈。就中一个癞头,最爱说话。他说若是水路不精的人,一到这里,包他半年也走不出去;他又说湖底浮泥极深,要是失脚落下去,越动越往下,沉一辈子也浮不起来。
舱内本来清净,三个纸客都悄悄的约着许贵在打上大人,只因那徒弟安生打扫火舱——做饭的火舱,无意的把那头母狗打了一下,它便奔到船头上来汪汪大叫。老板最爱他这头狗的,听见了,便从船舷跳板上跑来把安生打了几拳,安生打哭了,三个纸客都起来拉劝,癞头也骂安生不对,一时之间,全船都闹震了。后来因为我母亲在内舱中假装问什么事这样大闹,许贵借此虚骇了一番,一切方回复了原状。
我那时仍静静的坐在前桅之下。十五岁的浑小子,原本说不到欣赏自然,不过每当船随港转之际,远望见几片风帆高出芦叶好几尺,仿佛是贴在天上似的,总觉得好看。港汊中还时时看见许多蟹断,横划在水面上;起初本不晓得这些竖在水中的竹片做什么用的,船一走过时,刮得船底一片响,后来看见几只大蟹在竹片间爬来爬去,因才直觉的悟出是蓄蟹的东西。
我不甚记得真日子了,大约就是入湖这天的午后,薄云已散,很红的夕阳照在淡黄芦苇之上。芦苇渐稀,湖面渐广,风势也渐大了些。似乎我们都吃毕了晚饭,头舱的席篷也全推开了,不甚关心湖景专门打牌睡觉的河南纸客们也都抽着潮烟,坐在跳板上东瞻西眺。
忽然一阵桨声从极近的芦荡中传出来。
我问:“甚么船会在荡里走?”
癞头抢着说:“打鱼船。”又加一句解释说:“打鱼船小。”
我好奇的问道:“他们的鱼零卖么?”
癞头说:“怎么不!你看我唤他……你少爷要买鱼么?”于是他就很高的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