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诅咒你那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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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芜

如今一想起那么一副笑容,我还要狠狠地说一声,我诅咒你!

事情的发生,原是有好几年了。但印象太深,总使人不易忘去,虽然我是极愿意在心里埋葬了这么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那时候,我正在克钦山中的一家客店里,做一名不三不四的伙计,过着半天苦工半天教书的日子。

每天日头落山的时候,总有好些驮货的马队,从山峰上面,带着黄昏,走了下来,在谷里的店家过夜。另外,隔不两三天,还有干崖坝的傣族妇女,尤其多的是农家少女,挑着本乡的产物,像鸡呀,鸭呀,鹅呀,蛋呀,果物呀,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少数民族地方才出产的东西,经过这儿,也来在山家店里,歇宿一晚,才走到缅甸北部的大商埠八莫去,换了些洋线,洋布,洋针,洋油,洋火之类回来,再行经过这儿,住下去,等待次日的晨光,才又同着朝霞一道儿去了。

她们成群结队地,走在三四天少有人烟的,全是原始森林的克钦山中,当然也掺杂些男子,但男子比起女的来,总是为数寥寥的。一队差不多有二三十个人,每人的肩上都挑有两个装满杂货的竹筐子。那样儿,看起来,全不像汉人挑东西的办法:竹筐子上拴着四股索子,索子系在扁担的两端。她们的呢,却不要什么索子,只把扁担的两端,插进竹筐子里面,便挑起走了。像这样挑着担子的队伍,白天缓缓地走在群山里面,一路说着笑,一路唱着歌,劳倦和辛苦,便都给年青的锐气征服着了。

正午,就把重甸甸的担子,放在坡边的树下,取出竹筐子内的锑锅,装些菜和米,走到不远的涧边,淘洗干净,拿回来放在三块石头支成的灶上。同时,另一个女伴,已在路旁的林中,捡得一抱枯干的枝条和落叶,笑盈盈地走来燃火。

饭后又重新登上熟识的旅途。同着苍茫的暮色,一齐走进山村的茅店。镇日的劳苦,便和肩上的担子,一同卸脱了。她们走进店子的时候,仿佛回到自己的家一样,也不通知主人,也不做出客气的招呼,只是笑声,话声,和着人影,一伙儿涌了进来,就急急忙忙,争先占据着好的房间,好的铺位,然后,赶到厨房去,抢着水瓢,争取清凉的水,一个个仰起脖子,咕咕地喝着,笑着。

我们的山谷,整天都是静悄悄的,非常的清冷。尤其在正午之后,大家都要躺歇一会儿,店门外也少有人行走了,这时就更见寂寞,竟连四周的群山,都仿佛沉入了远古的梦中。但当她们一从山上走了下来,山谷里的茅草店子,就里里外外通换上了一种热闹的而又是欢愉的空气。

这一队漂泊的傣族女子,喝好水,歇足气,便各自拿着一条洁白的汗巾,到溪边洗澡去了。直到夜色埋着整个山谷,家家茅屋透出点点灯火时,才一面低声唱着,一面绞着水湿的头发,带着凉爽的夜气回来。登时店家的院落里,点缀起了堆堆煮饭的野火,同时弥漫着忧郁的,而也是快乐的歌声。火光闪现着,她们微红发光的面庞,晚风吹拂着,她们的长发滴落水珠,真像一群神女似的突然在夜间出现了,也可说是江中的水仙,林间的精灵,到来了吧。

对于这些傣族少女的样子,似乎没有夸写的必要,不过我要略为说一点,就是走过好些地方,看过好些民族了,但要像傣族妇女那样的清秀,确是很少有的。第一稍稍使我感到诧异的,是她们生息的家乡——怒江流域,大盈江流域全是些烟瘴毒烈、汉人不敢长住的地方,怎么会长出这么佳丽的花呢?大约在昆明吧,同时也在滇西的旅途中,都听到这么相似的话:

“到彝方当时云南人称呼少数民族住居的坝子为彝方。么?那危险,谁也不会回来了。”

自然要寻根究底问下去,而回答的话是:

“你说为什么?你会给那里的女人抓着哪!”

意思就是说滇缅交界间,有一种傣族人,女的要比汉人姑娘好看些,容易诱惑人些。话虽是不免过份一点,但含义却有一部份是对的。

这些下山谷来过夜的傣族妇女,多半是——似乎简直照例是:先到我们这家店子来。实在住满了,才到老刘的店子去。其余的店子,却很少有去住的。这并不是我们这家客店招呼客人,特别谦和些或是店钱少些。原因是,我们店里的老板娘和她的大女儿,都能够讲三种话,也可以说是这小山谷里的两位语言学大家吧。老板娘在这儿学会了本地的克钦话,同时又因为是汉人父亲傣族母亲生的,自然汉人话和傣族话,就非常熟练的了。她的大女儿呢,在语言学这一课程上,却应当算是她妈妈的得意门徒的。因此,那些远地到来的傣族女子,为了讲话的便利,又可以得着同族女主人和悦的招呼,便都高兴跑来就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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