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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好久没有剃头了,蓬着乱发。脸苍白得怕人,青的筋暴出在那上面,一下—下的跳着。瘦了下去的大眼,带着淡红,瞪着,放出凶狠的光。而菜刀擎在他手里……

小玉子看见了,看见摆在眼前面的凶兆,猛的又回复了知觉。她做了一个极怕人的姿势,便开始大叫了起来。但是她还没有叫得出声,那菜刀便砍在她咽喉上了。她不能叫,却还望着他,痉挛着。于是第二刀又中在额上,而她的眼便不得不闭下了。而第三刀,第四刀……就连续在她身上划着。

顾美泉并不是受意志的支配,像在梦中似的,糊里糊涂的砍了半天,却也一下从疯狂中惊醒了。本能叫醒了他,“逃吧!”于是他扔下刀,擦了擦手跑了。

小玉子晕过去了好久,却又慢慢为苦痛醒了来,只有一丝的气,好些处伤口的血却流得不止。她拼命挣着,把自己移到窗口处。她伸了头出去,用力的打着窗门。

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小孩,他骇得叫起来了。这个披散着头发,流满了红色的血的,挂在窗户上的头,于是好些人都看见了,都潮涌似的拥到她房里来,都为这奇异的事吓着。而一下,全个弄里都知道了。有人把于阿小推着跑回来了,有人跑去告警察了。翻了天似的,这弄里惊人的沸腾着。

于阿小一看见了老婆那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大半。把她那血染了的身子抱了过来,小玉子已经要咽气了,翻着眼望了望他,嘴里用力的咕哝着:

“顾……美……泉……”

警察也已来到了,好些人就又拥到间壁去,只把阿翠捉了过来。阿翠低着头,无一句话好说,眼里不断的流着泪。

尸首放在房子中不动,等检验官来。斑斑点点,全是血迹。

人心都紧缩在一团,不知应该怎么样才好。有些人互相争先的报告着,也有些人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悲惨烙在他们的心上了。

于阿小伤心痛哭着,他咬着牙,顿着脚发誓,他一定要报这个仇的。他要顾美泉抵命。他告下他了。他愿出赏格,尽他的所有,尽他一生的苦力做报酬,也要把顾美泉捉到。

上工的一些人虽说已经上工去了,弄里的人却不愿离开这房子。在街上过身的一些人,一些小贩,也都要拥进来看。

验尸的验过了一趟,在簿子记了一些什么就走了。

于阿小没有上工去,而工厂里大半都晓得这事了。

下午才买了一口白木薄棺材,抬在义地上葬下了。

阿翠被捉到牢里去。

第三天衙门里把于阿小、王婆婆、张宗荣传审了一次,又从土里把棺木掀开验了一次,但是凶犯没有到,没有结果。于阿小几个人放了回去,阿翠仍旧关在牢里。

顾美泉同恐怖斗争,同饥饿斗争,同自己的犯罪的苦痛斗争,也辗转逃到了上海,找到他的一个师兄了。师兄是在闸北一个铁铺里当伙计,看见顾美泉那个比乞儿还不如的褴褛样子,也只好将他留下了。只是顾美泉虽说有住处,却仍旧找不到工做。有时跟着师兄到他铺子里帮忙,做了一天的事,并不拿工钿,只图吃饭,也还不能得老板欢心。他心里又挂牵他所犯的事,又挂牵老婆,不晓得事情弄得怎样了。只觉得后悔,常常恨自己,睡觉也睡不好,忍不住时时常叹气。人是一天比一天不像人样了。成天不是看见阿翠,泪眼婆娑的,就是看见小玉子的那副怕人的样子。再不就是于阿小了。他不懂得自己怎么会把那女人砍了的。他是从来就没有仇恨过她。他想那时一定是有鬼在捉弄他。唉,她为什么骇得那样子,她为什么叫起来了的呢?他有时怪自己,有时又怪别人,有时怕有人来捉他,有时又怕小玉子的魂来追他,他总是不宁得很。他师兄先前没有疑惑他,后来也觉得奇怪了。他问过他几次,他不说,但是有一次他却忍不住,而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他觉得这样心里可以好过一点。师兄并没有因为这事就赶走他,反答应为他托人有到汉口去的,顺便可以为他打听一下这件事。没有好久回信就来了。他晓得的是于阿小已告了他,文书还来到了上海。阿翠已经关在牢里了。王婆婆去看过一次,说病得快死了。王婆婆她们都说,要把她丈夫捉住,她才能放,否则,她的命没有救了。他听了这些话,心像被刀戳着。他老婆确是没有罪,然而却因为他在吃苦了。他只想能从牢里把阿翠救出来,她是那末可怜,那末无辜,但是他却没有勇气自己去投案。他想了许多方法,都行不通,后来才决意给阿小去了一封信。那信是这末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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