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翠也带过几次信出来，问问她丈夫的下落。她常常因为自己的吃苦，而恨他，却并不想会把他抓到，因为，那是偿命的事啊！然而她想想自己的一生，都得在暗无天日，蚤虫丛集的牢狱中老去，死去，吃的是比糠不如的粗粝，睡的是冰冷的土地，要挨看守人的鞭打，还要忍受一些恼人的轻薄，她现在还才十九岁，十年，二十年，知道有多少时日，就将在这里去度过呀！她一想起来就怕。她怀念她的家，怀念所有相熟的人，怀念一线阳光，一口新鲜空气。她有时也想，假若把顾美泉捉到，她也许就可以放出牢笼了吧，但是，……那他得偿命的呀！他死了，那她呢，……于是她瘦了，病了。王婆婆来看过一次，狗牙崽的娘带起狗牙崽也来过一次。她看见她们更忍不住伤心。她们所能给她的，也只有几颗女人的眼泪。天气冷了，牢里虽说没有风和雪，可是却有挡不住的冷气，于是她病更厉害了。

第一封信收到了。弄里好些人都跑来要看看。这是新闻呀，那个顾美泉却自己写信来了。于阿小刚接到时，却更生气，引起他许多仇恨，但是王婆婆却说道：

“这是真的呀！同他老婆有什么关系呢，她若还不出来，她一定得死在牢里的……”

阿小也想到那天早晨阿翠跑来叫他躲开，阿翠还是同他们很要好的……

也有别人说：

“顾美泉说的也是老实话，他未必立心要杀你老婆，他自然也晓得自己是错了，可是现在出不得头了啥。衙门里有案子，一出头就得死啥。只害了他老婆。他老婆又没有犯罪。我看阿小你去求求情，把那女人放出来算了。”

附和的人很多，都说不应该把那女人活活关死。

阿小就照着好些人的意见，同衙门里的人说了一点，可是衙门里的人却骂起他来了。骂他不懂事，犯人也好随便进出的吗？除非把凶犯捉到，审判过，的确这女人无罪，才能放。说病，病的人多得很。他还说犯人就爱装病的。

大家都觉得这女人无辜受罪，然而大家没有能力，只有怨恨这无理的法律。王婆婆于是又带了一件破棉袄去了一次。告诉顾美泉来过信，于阿小救过她，她就又哭了一场。

顾美泉还是没有捉到，而阿小却更难生活了。也混在好些失业的群里。酒鬼张宗荣也在他们一块，他现在已很少吃酒了。大家都找不到事做，大家的肚皮都逼着他们，但是因为在一块的人多，也就想出一些办法了。他们大家一伙，谁也不准跑开，大家跑到一些社会局，市党部，要求安置，要求米贴。起先是用一些警察把他们骇跑了，但是他们第二次的又来，人更多，警察已经没有用，于是也只好骗着他们，给一点儿东西，但是欺骗是不久的，于是又来了……于是于阿小也明白一些了，而对于顾美泉的行踪也就不关心了。

可是顾美泉的第二封信又来了。这封信写得很明白，于阿小觉得很懂得。他把这朋友是完全原谅了。他同好些人谈过，他们也劝他把这“官司”撤消算了。何必要他老婆关死，而他自己一生也不能出头。于阿小觉得也有道理，纵是顾美泉对不住他，他也饶了他吧，于是请了人又在衙门里上了呈子，愿意取消。但是衙门的回示却不准，因为是杀人重犯，不能轻易撤消。阿翠仍旧不能释放。于阿小只有后悔不该“告”他的了。

事实既然完全证明他们无一点力量，于阿小也只好把这事忘去。也许顾美泉不会捉到，也许阿翠可以慢慢好起来……他倒热心同着那一伙人成天商量着一大伙人的生计办法去了。

九

这件事，他们虽说忘去，虽说不愿意想到，然而却有人不愿忘去。上海的侦缉处从接到通告后便留下心来了。又因为奉了令要防止反日的活动，解散了一些义勇军，又怕这些队员们虽说被解散了，却还暗中活动，便更加紧的暗地监视着。因为对被解散的义勇军的侦察，而顾美泉却被他们打听清楚了，在一个晚上，十几个人的枪头恐吓之下，捆着抓去了，像抓一个大强盗似的。而且因为案情的重大，决定就在上海开审，而且火速要把于阿小、阿翠、王婆婆等等都提来。

阿翠很伤心。她想到可以看见丈夫了，而丈夫说不定要偿命了。她本来病得很厉害，心一焦急就更病倒了。王婆婆不愿来上海，就躲起来了。于阿小也想躲过，却被抓着了，被押到上海来。在开审的那天，就和仇人顾美泉见了面。

两个人都瘦了许多，肮脏了许多，都互相望着，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准说。

小玉子的娘也来到了．她一看见阿小就哭了起来。她是恨着这凶犯的。

顾美泉一切都照实的供了。旁听的人有些也不免摇着头，判不决他的是非。

法官又问于阿小。他也照实说了，并且最后他补足说：

“我想收回我的状子。我不愿顾美泉抵命，我想饶了他算了。他犯了罪，他却不能完全来负这个责任的。我很后悔来打这场‘官司’的。我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的。”

法官听了他的话，一点表示也没有，只说一切自有法律来解决的。

第二天这判决便宣布了。

顾美泉被押到曹河泾枪决。

阿翠也正在这几天之中病死在汉口的牢里。

而于阿小却被侦缉队告下了。因为他答应出的赏格，却一个也拿不出来。而侦缉队员并没有替他捉人的义务，于是他也被抓去了，关在牢里，不知什么时候才得释放。

一九三二年良友图书公司《一角丛书》单行本发行，收入《夜会》，一九三三年现代书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