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哥!你抱抱王和尚吧,他妈抱不起他了……”
“唉,三爷!到了长岭岗又怎么办呢?你放宽心些吧。我看见你家三姆早就带着龙儿走了的,她们一定朝她娘家走去了,是朝太阳山那边去的。我还不是以为他完了,还好,不知怎么过了一阵又遇着他了……”陈大嫂拖在他老板和赵三爷的后边,看见赵三爷那末一个强壮的农人会一句话也不说,只悄悄不断的叹气和揩眼泪,不觉忘去了自己也离去家里其他的人而安慰着别人起来了。
“唉,不会活的,她这几天总是见神见鬼,我料到兆头就不好,奶奶成天说今年是个关口,唉,她七十多岁了,一生吃过多少苦,还得这末一个结果!唉,龙儿……我们那末多一家人,就只剩得我和大福两个人了!”望着大福的三爷,在一双迟钝的眼里又挤出两颗眼泪来。
活泼的大福,也为大家的消沉在悲感里的空气压着,觉得说不出什么话来,想着爸和妈,想着弟弟妹妹家里一些的人,只有用怜悯又要别人怜悯的眼光回答他的三爷。
亏着这里面有一个年轻的汉子王大保,和一个四十多岁,在三富庄上做了二十年的长工的李塌鼻。他们没有失去一点勇气,也没有失去理智,平时并不能得人信仰,这时却自自然然都依着他们的话起来了。
“哭有什么用,死的死去了,哭得转来吗?不死的总得鼓着气想法,未必也让他死去吗?”
“不要哭,跟着我来,到了长岭岗愁他们不给我们吃。这几个,吃得起的,那里有三条街,有一百多家铺子,三富庄,马鞍山的大户都有人在那里,有县里派来的镇长,有分局长,有兵警,有学堂。哼,老子们的家破人亡了,老子们就得留下这条命,还得算算账呢!……哭什么,不要哭了,男子汉!日子还长呢,哭成得个什么事……”
“住在长岭岗,吃在长岭岗,等老婆来,等儿子来,只要没有死,慢慢的他们也得逃来的。水总有天会退的。屋子冲走了,地总在啦,那屋子值个什么钱,值钱的是老子们自己,两条毛腿,两张臂膀,今年算完了。就苦一点,世上哪有饿死的人,明年再来,有的是力气,还怕什么……”
“别处我不晓得,三富庄我就清楚,打开他们的仓,够我们一渡口的人吃几年呢。看他们就真的不拿出一点来,忍心让我们饿死。……”
“塌鼻!你莫吹,你有本领,你不会连条不破的裤子都没有。你做了二十年长工,插田,种地,打杂,抬轿,还没有饿死,已经算你的运气,你还把你的东家当好人,你这猪猡!”
“你的娘,怎的骂我,你才是猪猡,我做奴才,是没有法,混一碗饭,也是没法,你以为我是甘心的?别人不起来,我一个人有什么用?现在我们是一伙了,没有法,家被水冲了,又不是懒,又不是抢,为什么他们不给我们吃?他们拿了我们的捐,不修堤,去赌,去讨小老婆,让水毁了我们的家,死了我们多少人,他们好不给我们吃吗?又不是我们情愿这样,又不是我们装着这样。我们怕什么,逃水荒的人多得很,只要我们在一块,想法,不愁饿死的,你们放心,包在我塌鼻身上……”
“我们一定不要哭,快点走,到了长岭岗我们去找他们的局长,或是团上的人,有人问话,塌鼻你答应……”
慢慢的讲着一些以后的计划,大家心里都活动一些起来了。到望见那长岭岗的炊烟的时候,是快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又遇着从汤家阙逃来的一伙人。于是合在一块向前进。
长岭岗的镇外上,已经挤满了一群群的携儿带女的家族,饥饿把他们都弄瘦了,有的靠在树根上,疲乏的;有的蹲在石块上,望着来的一群新的逃来的人。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从一渡口吗?先也来过一些了……”
“呀!有个穿蓝布衣的女人吗?要幺妹在里面就好了!……”
“我的天呀,该会我的妈还活着!……”
“你们是哪里的,来了好久了吗?”
“唉,他们饿得真不像样了……”
“塌鼻!世上哪里没有饿死的人,以后你看吧……”
他们再往前进,朝镇里走去。
越去越看见那越黄瘦的人,那些与他们同运命的人越多了。从脸上的颜色可以辨别来到的新旧,来得越久的,就越憔悴。
展在眼面前的情形,使大家心里又预感着失望,可是空的肚子里为一种火燃烧着,他们只得又鼓着力往前走。
“喂,你们往哪里去?”憔悴了的群里有人在问了。
“到镇上去,想找镇长,局长也好,先给我们一些吃的,我们是昨夜晚上遇难的。”
“他该管你吗?我们的人都不准上街,他们比防土匪还怕我们呢!”
“真的吗?那我们怎么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