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怨天尤人,等好了咱们再算账;他妈,有他们赚的,年年的捐,左捐右捐,到他们的鸟那儿去了。可是,现在不要骂,我们把堤救住了再说……”
远远鸡在叫了,近处的鸡也在叫,东方的云脚上,有一抹青色的东西,是快天亮了吧。
可是时间在这里忽略了,因为有几个地方奔溃得比较大了起来,人都朝这里使劲,没有拿锄拿耙的便用喉咙来帮忙,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所造成的空气会怎样的使人心跳。
一个地方忽然被冲毁了一个缺口,他们来不及掩上,水滚滚的流了进来,水流的声响,像山崩地裂似的震耳的随着水流冲了进来。巨大的,像野兽的嘶叫的声音吼了起来:
“天呀!完场了呀!咱们活不成了……”
“快些,把土掩上去,不准怕死!”
有些人发疯的,本能的朝四下跑去,大喊道:
“救命呀!救命呀!天老爷……”
有些人还挑着土块,走到缺口的地方,把土倾上去,土又被水冲了开去,人也落在那当中。
缺口渐渐的大,田原边已渍了好深的水,人在水里用力的朝外面跳,男人们也动人的惨厉的叫起来了:
“救命呀!呀!我的妈呀!我要死了咧……”
不管有人还在喊不准闹,还在喊要救堤,可是人都不再听这些话了,充满着的是绝望,是凄惨,是与死在搏斗的挣扎,是在死的唇吻中发出的求援的呼号。所有的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混合着,他们忘记了一切,都只有一个意念,都要活,都要逃去死。
天在这时微微在发亮,慌乱的人影朦朦糊糊可以看见一点了。可是人像失去了知觉似的,辨不出方向的乱跑着。水发亮的朝这里冲来,挟着骇人的声响,而且猛然一下,像霹雳似的,堤被冲溃了几十丈,水便像天上倾倒下来的卷来,几百个人,连叫一声也来不及的便被卷走了。还有几千个人在水的四周无歇止的锐声的叫。水更无情的朝着这些有人的地方,有畜的地方,有房屋的地方,带着死亡涌去。于是,慢慢的,声音消灭下来,和水占领了这大片的原野,埋在那下面的,是无数的农人的辛勤和农人自己,还和他们的家属。
天慢慢的亮了。没有太阳,愁惨的天照着黄色的滔滔的大水,那一夜淹了汤家阙,又淹了一渡口的一片汪洋的大水,都吞灭了一切的怕人的大水,那还是逞着野性,在向周围的斜斜的山坡示着威的大水,而且还照着稀稀残留下的几个可怜的人类,无力的,颜色憔悴的皮肤,用着痴呆的眼光,向四方爬去。
三
经了那末一个夜晚的一渡口,也还逃出了一些人,赵三爷和着侄儿大福也踉踉跄跄逃了出来,又在一个路口遇着了,还遇着了一群又一群已经逃散了,又集合了的那些邻近茅棚里的人,也有一些女人,也有一些小孩。大家看见了都抱头大哭,都为过分的悲痛和恐慌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家都更觉得亲切了,都不愿分开,都集在一团,慢慢的向长岭岗走去,是失去了精神,失去了勇气,剩着饥饿的肚皮的一群。
水在他们后面,有的房屋还半睡在水里,大树的梢也从水里伸出来映在太阳底下,摇摆着茂叶,而且还有一些人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一些求援的声音。他们也涉过几处渍有浅水的地方,一群人这末慢慢的走去。
沿路也有一些人家,都走出来担心的絮絮叨叨的问。也有一些不说话,只沉重的将怜悯的眼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走了一会,因为几个女人和孩子都嚷着走不动,于是便停了下来,坐在一块有坟的乱岗上。唉,女人们真颓丧得异常难看了。
天空没有云,蓝粉粉的,无尽止的延展开去。下面是水,黄滚滚的,无穷尽的涌了来。剩下的地方,剩下的人,拖着残留的生命,无力的爬着又爬着。
这坐在乱坟岗上的一群,约莫有三十多个人,一半女人和小孩,一半是男人。坐了一会又向前走,沉默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多,女人们啜泣的时候是更多,小的小孩不懂事的时时吵饿:
“妈呀!肚子饿!……”
“要走到什么地方才有东西吃呢?……”
“我走不动了呀……”
做娘的人,有些是没有了娘,被亲戚或隔壁婶婶带着的那些亲戚,又有一些离开了儿子的女人,都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他们,于是那些男人便哄着他们,又抱着他们走:
“快到了!没有好远了!到了买馍馍给毛毛吃……”
吵饿的被哄住了,又有一些哭着要妈要爹的,这些情景真能使一个强壮的人听着也伤心,何况这都是些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从死的唇吻上逃去的一些男人。他们心痛,却又得忍着,而且有几个还得用希望鼓着大家的勇气:
“狗狗!妈妈在前边,妈妈替狗狗买粑粑去了。乖的狗狗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