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远处的锣声一下便沉寂起来了,沉下去的锣声,同响起来的锣声一样的骇了人一跳,有人喊着:
“你们听听呵!……”
只听见比什么还使人伤心,还使人害怕的惨厉的哭叫,虽然远到刚刚只能使人听到,然而这里为自己在惶急之中的人,都猛然打起战来了。
“天呀!可不是汤家阙就坏了!……”是个男人哭着声音喊。
好些火把从堤上伸到河里去。
“低了下去了!低了下去了!好了!好了!”
于是旷野里传递着这福音:
“低了下去了!低了下去了!好了!好了!”
人的心在这时间都松了一下劲,都才叹出一口气来。然而却又为别一种痛着,那渐渐减少,渐渐消灭了的远地方的哭声。个个人心里都来回只有一个思想:
“唉,汤家阙,汤家阙,……”
小孔立刻便少了下来,水势也比较轻了一点。女人们的哭声和号叫,也像消去的浪潮,逐渐的低弱了下来。而新的嘈杂的喧闹又普遍了开去。她们记起了什么似的,喊着名字,四处来寻找她们的亲人,远远近近的呼应着,可是什么也听不清。人在人里面挤着。有些男人便也退了出来,在外面的挤着的黑影里,开始寻找着老婆。那些操作了整一夜没有停一下手脚,没有进一点饮食的人,也突然感觉到疲倦,垂头的坐在堤边,为一种过分的软弱,又为一种侥幸而颤着。有的在百忙之中,忽然想起一件难过的事,拍着大腿,骂了起来:
“妈的!我说什么这样难过,是鬼把我的烟管抢去了!……”
在这些不定的嚷声之中,又有个更大更坚实的声音在吼着骂:
“猪猡!你们闹些什么!快活吗!死还在眼面前呢!妈的臭屁,这纸扎的堤!你们就打算不怕了吗?……”
另外也有声音在喊:
“伸火把再看看,水到底低了多少呀?……”
“没有多少,两尺,顶多三尺吧!……”
“不相干,再低也不相干,这全是窟窿的捞什子堤,终究是保不住,迟早要被冲去的!各人还是赶紧逃命吧。……”
“逃命,那末容易!水比你跑得快多了!……”
“管他娘,好生看住,今晚总不会怕了的;喊那些堂客们带着小鬼们跑,坏了,让她们活着,守住,让她们回来……”
“上面的来头还大的很呢,这不是一两天可以退去的水,知道是什么鬼作怪……”
“好吧,先喊她们滚……”
于是旷野又沸腾了起来,新的不安,新的恐怖,新的号哭占据着。各个男人都发气的吼,赶着那群无知,无理性的女人们跑,女人又发狂的跳着,又不知所以,便拼命的嘶叫起来。
“妈的,你们这些臭堂客,你们滚呀,留在这里送死!……”
“打着她们走!……”
“啊哟!怎么得了呀,阿毛的爹呀!……”
“我的亲人呢,你在这里我是不走的呀!要死死在一块┌伞…”
“妈的,动不动就哭,老子操你娘!……”
“告诉她们,要她们先走,天亮了,我们再跑。就打算真的没有救了吗?明天会好好的筑起来,一处一处修好。不怕了,她们再回来。告诉她们,求她们,妈的,真要人命的女人!……”
“要你们走呀,堤明天会修得好起来的……”
于是那些被骂着的女人,一批又一批的,在无可奈何之中,含着眼泪,含着一线的希望,扶老携幼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了,带着哭和叫,带着骚扰和不安,向原野的四方伸张去,到一些高阜上,到一些远的山上去,那些原来是睡在宁静中的,于是那里的一切,连小小的草儿便都张着耳朵起来了,着眼睛去望天空,那无感觉,那似乎又为地下悲惨着的天空;望树叶,那萧萧响着的,那似乎在哭泣着的茂叶。接着,那些不知高低,惶急的跑着的赤脚,在哭声之中,无情的在小草上面大踏步的踏过去了。昂不起头来的小草,便也叹息起来。
留下的,也还是不堪的惶急和吵闹。急怒的骂詈随着小孔在增加。一种男性在死的前面成为兽性的凶狂,比那要淹来的洪水更怕人的生长起来。有一些为几阵又汹涌着的水而失去了镇静,为远远近近的女人的号哭而心乱,而暴跳起来,振着全身的力,压制着抖战,咬着牙,吐着十几年被压迫,被剥削,而在平时不敢出声的怨恨来。有一些还含着希望,鼓励着,督促着他们的同伴:
“不怕了!好了!这儿好了!留心那边!……”
“快天亮了!天亮了,县里会派人来修堤,那就不怕┝耍 …”
“不准看着,都要动手呀。急,中什么用?拿出臂膀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