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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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专从人生中看出丑恶来的作家,他们那“正视现实”的勇气,我们佩服,然而人间世何尝只有“丑恶”,他们的毛病是“短视”。世间也有专一讴歌“理想的”底作家,他们那“乐观”,我们也佩服,然而他们也有毛病:只遥想着天边的彩霞,忘记了身旁的棘刺。所谓“理想”,结果将成为“空想”。譬犹对饥饿的人夸说山珍海味之腴美,在你是一片好心的慰安,而在他,饿肚子的人,只更增加了痛苦。这原是非常浅显的事理,然而肚子饱的“理想主义者”却不大弄得明白。我们的“现实世界”充满了矛盾和丑恶,可是也胚胎着合理的和美的光明的幼芽;真正的“乐观”,真正的慰安,乃在举示那矛盾和丑恶之必不可免的末日,以及那合理的美的光明的幼芽之必然成长。真正的“理想”是从“现实”升华,从“现实”出发。撇开了“现实”而侈言“理想”,则所谓“讴歌”将只是欺诓,所谓“慰安”将只是揶揄了!

然而冰心女士在“弦梢上漏出了人生的虚无”,越弹越觉得琴弦紧涩,越唱越觉得声咽喉枯,而且“衣衫沾濡”以后,她忽然感慨道:

人世间是同情带着虚伪,

人世间是爱恋带着装诬……

我唱到伤感凄凉时节,

我听见人声悄悄的奔趋。

第三部曲还未开始,

我已是孤坐在中衢,——

四围听不见一毫声息,

只有秋风,零叶,与啼鸟!

抱着琵琶我挣扎着站起,

疼酸刺透了肌肤。

竿头的孩子那里去了,

我摸索着含泪哀呼。

小孩子,你天真已被众生伤损,

大人的罪过摧毁了你无辜,

觉悟后的彷徨使你不敢引导,

你茫然的走了,把我撇在中途!

从“人世间只有同情和爱恋,互助与匡扶”,到“人世间是同情带着虚伪,爱恋带着装诬”,这是两个极端了;又何怪乎“人声悄悄的奔趋”?平凡的世人怎么受得住忽而从理想的绝巅下坠于失望的深谷?问题不在听众的“悄悄的奔趋”,而在作者为什么会有这样从云端到深谷,“漏出了人生的虚无”?如果她是深信着“人世间只有同情和爱恋”的,何至于仅仅为了听众的“嘘气”“在笑”而遂“漏出了人生的虚无”?要回答这问题,让我们再引冰心女士自己的话;她在《繁星》第一三二说道:

我的心呵!

你昨天告诉我,

世界是欢乐的;

今天又告诉我,

世界是失望的;

明天的言语,

又是什么?

教我如何相信你!

在这样“心中的风雨来了”时,冰心女士的办法是找一个躲避处;我们听得她说了:

母亲呵!

天上的风雨来了,

鸟儿躲到他的巢里;

心中的风雨来了,

我只躲到你的怀里。(《繁星》一五九)

同样的呼声,我们又在《往事》七(《冰心散文集》页三三)见到;冰心记下了雨中红莲的回忆后,很感动地说道:“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于是我们懂得冰心女士第二部曲将半时的“人生的虚无”的音调乃真是“漏出”的了。“人生虚无”之感,本文就有在冰心女士的心中,可是她并未曾将她“解决”,她只是躲到“母亲的怀里”,——“人世间只有同情和爱恋”,——“理想主义”。然而这未曾“解决”的“敌人”,是不免要“漏出来”的!

于是我们懂得了冰心女士之“舍现实的”,而取“理想的”,最初乃是一种“躲避”,后乃变成了她的“家”,变成了一天到晚穿着的防风雨的“橡皮衣”。

但是这一个过程的起点是对于“现实”的注视。注视以后感到无法解决,于是“心中的风雨来了”,于是“躲到母亲的怀里”。虽然冰心女士在《〈往事集〉自序》中说过这样的话——

第一部曲是神仙故事,

故事里有神女与仙姑;

围绕着她们天花绚烂,

我弦索上迸落着明珠。

我们却不愿执着这几句话。读了《冰心全集》,我们知道她的“第一部曲”是和神女仙姑离得很远的“人间的”悲喜剧。在《全集自序》内,作者这么说:“我开始写作,是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以后,——那时我在协和女大,后来并入燕京大学,称为燕大女校。五四运动起时,我正陪着二弟,住在德国医院养病,被女校的学生叫回来当文书。同时又选上女学界联合会的宣传股。联合会还叫我们将宣传的文字,除了会刊外,再找报纸去发表。我找到《晨报副刊》,因为我的表兄刘放园先生是《晨报》的编辑。那时我才正式用白话试作,用的是我的学名谢婉莹,发表的是职务内应作的宣传的文字。……我从书报上,知道了杜威和罗素,也知道了托尔斯泰和泰戈尔。这时我才懂得小说里是有哲学的,我的爱小说的心情,又显著的浮现了。我酝酿了些时,写了一篇小说《两个家庭》,很羞怯的交给放园表兄。用冰心为笔名。……稿子寄去后,我连问他们要不要的勇气都没有!三天之后,居然登出了。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创作,觉得有说不出的高兴。放园表兄又竭力的鼓励我再作。我一口气又做了下去,那时几乎每星期有出品,而且多半是问题小说,如《斯人独憔悴》,《去国》,《庄鸿的姊姊》之类。……眼前的问题做完了,搜索枯肠的时候,一切回忆中的事物,都活跃了起来。快乐的童年,荷枪的兵士,供给了我许多的单调的材料。回忆中又渗入了一知半解,肤浅零碎的哲理。第二期——一九二○、一九二一——的作品,小说便是《国旗》、《鱼儿》、《一个不重要的兵丁》等等,散文便是《无限之生的界线》,《问答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