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爬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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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爬石像”

雕刻家造了一尊大理石的女像,陈列在展览会中,人们见了,都说道:“美啊!维娜斯到了人世!”

不论男女老少,“雅人”或“俗人”,远远地望见了这大理石的女像,就会被它吸引,站在它面前,欣赏赞美,舍不得走。他们忘记了这是一块没有灵性的顽石,也忘记了它是一件艺术品,他们只觉得天地间如果有所谓“美”,那么,这便是。

然而同时有两只蚂蚁从这女像的身上爬过,它们的感想却和人们大异。蚂蚁们只觉得自己是在爬石头。光滑滑,冷冰冰的石头。人们赞叹那女像胸前的曲线美有温和软柔之感,蚂蚁们却只觉得这里忽然高起,爬时更加费力而已。在蚂蚁的眼中,只是高低不平的石路而已,全无所谓“美”。

自然,人是人,蚂蚁是蚂蚁;可是我们也不能太冤枉了蚂蚁。假使我们人变得蚂蚁那么小,我们也要觉得这美丽的女像只是一座重重的石山了。我们人,看见石像的全体,而蚂蚁只能看见石像的部分,这是我们人和蚂蚁不同的地方。由此也就产生了各异的经验。能见全体的,就感得这是“美”,只见了部分的,就以为这是平常的石头,亦惟能见全体者为能认识客观的真实。

我们人在社会中生活,我们人是渺小的,而社会是庞大复杂的;倘使我们也像蚂蚁似的只看见了社会生活的一部分而遽下断语,那我们也就成了爬石像的可怜的蚂蚁。

现在不是全世界闹着所谓“不景气”么;但是也有部分的工业很“景气”,例如军事工业。现在不是大家说中国工业衰落么?但也有几项工业是例外,例如烟草工业还能赚钱,据说华成烟草公司股票涨上三倍。要是我们只看见军事工业的“景气”,只见中国烟草公司的发达,而遂谓世界已经转为“景气”,中国工业正在勃兴,——那我们就犯了“蚂蚁的错误”了;只见部分,不见全体。

文艺作品是要反映“真实的人生的”。然而一篇文艺作品只能把片段的人生描写了进去。这片段的“人生”或者代表了“全体”,那就是社会生活全体的缩影;这样的作品就可说是“真实人生”的反映。或者只是代表了“部分”,譬如以烟草公司的发达为题材写一部小说,这当然是社会上一件“实事”,然而可惜这只是“部分”的现象,不能视为工业界全般的状况,从这小说里,读者不能认识全般的社会现象,这样的作品因而也就不合于“客观的真实”,不是真实人生的反映。但假使一位作者以烟草工业的发达为“经”,而以一般工业的衰落为“纬”,交织出现代中国产业界畸形的啼笑史,那我们的观感就不同了,我们要说这是真实人生的反映了。为什么呢?因为作者是看见了“全体”的。因为他所写的主要题材即使只是部分的现象,然而他说明了全体。

莫泊桑借《一生》中女主人公的嘴巴说:“人生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般好,也不是像我们所想象的那般坏。”《一生》的女主人公在尝遍生活的甜酸苦辣以后,悟得了这样的“人生哲理”。也就是作者莫泊桑在某一时间对于人生的认识。这位悲观的大作家通常是只看见人生的“丑恶面”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虽已承认人生尚有“光明面”的存在,可是他还没有见过。他对于人生的将来,没有信仰。

悲观的大作家还有一个契诃夫。剧本《三姊妹》和《万尼亚舅父》也是“灰色人生”的写照,契诃夫借女主角玛莎的嘴巴喊道:“他们走了,永不回来,我们必须从头再做人哟!”和莫泊桑有点不同,契诃夫信仰人生的将来,不过他把这“希望”放在辽远的将来。有人将契诃夫的作品比喻作冬天早晨的冷雾;是凄惨的,凛冽的,灰色的,然而却又教人想到跟着在后面来的却是融融的太阳。这个批评,也许是过分的回护,但是契诃夫的“不肯绝望”却在他的作品中时时看得出来。

安德列夫可就完全不同了。如果我们说契诃夫的“希望”不过是空虚的自慰,而且他这自慰之所以空虚微弱就因为他未尝看见人生的全面,那么,安德列夫是连那样“辽远的希望”都不愿意有,连看一看人生全面的意思都不肯有的!契诃夫在人生中看见了灰色的丑恶的一面,他描写这些灰色的,丑恶的,然而他竭力想暗示读者道:“朋友,这是现在,至于将来,那总该不同了罢?”安德列夫则不然。他描写了丑恶的,甚至于狰狞的,他用了确信的态度狞笑着说:“人啊!这就是生活!现在如此,将来也许还要坏!”他的《人之一生》就“说明”了人生终究是虚空,人的一切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在剧本《到星中》,他甚至于宣传了“宇宙的虚无主义”了。有人说看了安德列夫的作品就好比揭开了地窖子的门,只觉得冷气直冲,——这话,不是冤枉他的。

旧俄的作家中还有一位蒲雷苏夫,也是所谓“恐怖的描写者”。他的小说《南极共和国》,“神经衰弱者读了,是会发狂的”。这是一篇“想象”小说,略谓南极地方有一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共和国,一向是“繁荣”到极点;忽然这国家的“神经中枢”——京城,发生了一种怪病,“矛盾病”,于是恐怖袭来,维持秩序的警察见了人就杀,幼稚园的保姆扼死了小孩,铁路工人把列车互冲,……这“矛盾病”很快地传染开来,于是“文明”立时毁灭。自然,蒲雷苏夫是要借这小说来“预言”资本主义的命运的,可是他只看见了资本主义内部的“矛盾”而不见资本主义老壳里爆发出来的新势力,所以他的“预言”只成为怪诞的谰言。

从莫泊桑到蒲雷苏夫,他们四位作家对于人生的看法并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对于人生的经验只是蚂蚁爬石像似的经验。他们没有看见人生的“全面”。而他们的时代又是所谓黑暗混乱的“世纪末”,他们所见的多属丑恶,他们误以为这是“全体”了。

人生中无论某一时期,大抵是光明与黑暗交织着的;执一点而哗然争辩,或以为全明,或以为全暗,从而无条件地乐观或悲观,都未免是爬石像的蚂蚁的见识。

但是像莫泊桑那样的调和论——“人生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般好,也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般坏”,即使会引出“光明与黑暗永久交织着”的结论,那也要陷于迷惘的。所以莫泊桑终至于自杀!

现在,光明与黑暗的交错,也许比什么时代都明显些罢?倘使一个人不犯“蚂蚁爬石像”的错误感觉,总不至于无端悲观。但这自然是说的那些向光明的人。至于那些制造黑暗的人们虽然他们硬挺着想“乐观”而现实的鞭子却一步一步在逼他们不得不“悲观”。这自然是另一问题了。

(原载《上海法学院季刊》创刊号,一九三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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