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个真有天才的青年作家，还须不受两种似是而实非的议论所欺骗。常听得许多人说：作家只管单独的凭自己一时的灵感所至而去创作；文学是什么，为什么，古今来大文学家作的什么等等，全不用问。这一说便似是而实非。这一说所引导到的错误的路有二：一是引导作家到只凭一时的创作冲突提笔便写而不愿苦思经营之一路；二是引导作家到侈言独立创造而全然忽略了古人成功的著作的研究。我觉得现在已有许多青年入了这两条迷途。一个作家须在创作冲动沸热的顶点去动手创作，那是不错的；但是并非因此就谓事前的选择题材，支配人物，研究环境（setting），调度结构（Plot）等等是全然不需要的。一篇小说，首要有目的的统一；这就须得有若干时间的考虑、经营而后得之。又在一篇小说内，故事的发展与情绪的发展应得并行齐进；这也不是毫无苦思经营而可成的。如果没有此等事前的计划经营，贸贸然信笔写一时的感触，最好只能作小品文字，长篇巨著则断乎不行。至于独立创作自然是每个作家所应奉为格言的，但是决不可误以为独立创作，即是摒斥一切已成功的文学作品而不去研究。企图思想独立的人，决不是闭目不看一切书籍，不研究古来各派思想，而在自己空洞洞的脑子里求思想之独立的；他必须先去博览深求，吞进了许多书籍，精研过各派思想，然后独辟蹊径，以成其独立的见解。创作文学亦然！一个文学家必须知道他前辈的文学家，在艺术上是达到了如何的境界，据有它，熔化它，使变成自己的血肉，然后再抛弃了前辈的成规，而来独立创造。否则，所谓独立创造，恐难免只是一种谵言梦呓罢了。

第二种使人误入迷途的议论，就是迷信自己的灵感。无论什么文艺作品必须灵感至而后成其伟大，这是当然的事。可是我们决不能说一切浮上心头的意念都是灵感。对于自己的灵感有迷信的人，势必至把一切的“动心”都作为灵感，因而极端宝贵由此产生的文学作品，再也不肯自己再去检点它们一下了。我见过许多青年作家，固执地迷信着自己的灵感，以为灵感的产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以为一篇既毕，心情已易，后起的灵感与前去的灵感非复一物，所以极端反对自己再去检点已经作好的作品。因此，他们都是写完就算，“文不加点”；初稿便是“定稿”。对于初稿再作检点或修改，他们是极端反对的。这种见解，是错误的。我们自然不赞成追章琢句如古典派所为的修饰，然而一篇既成之后，加以一种冷静的自己批评，我们却认为必要的。古今中外的大作家的初稿与定稿，竟有相差极远的。差不多每部伟大的作品，是一改再改三改后的结果。可知灵感论的迷信者云云，实在似是而非，不可靠的。

四 现代文学家的责任

最后，我们就“现代文学家的责任”这一点再说几句话。对于这问题，亦有多种不同的议论。我现在只把我所认为较妥的说法略为介绍。这一说普通被称为人生派。（我也要说明一句：人生派中如托尔斯泰的意见，我却又不赞成。）这一派是说文学应当以当代的生活为对象，描写它(当代人生)的缺点，搜求它的病根，然后努力猛攻那些缺点那些病根，以求生活的进步。因此，这派不赞成艺术独立论，不赞成文艺的目的是为美的创造，或为慰安。而反对派也攻击他们，说他们所要做的事，实在应该让政论家去做，不是文学者本份内的事；文学应该保持其超然独立的尊严的。反对人生派的这些议论，诚然亦振振有词，说的动听；但是他们以为文学可以保持其超然独立的尊严态度，却未免错了。我在本文第二节内已经说过，自来文学只做了当时的治者阶级保持其特权的工具，并未曾超然过，更说不上独立！所以反对人生派的人们想拿“超然”、“独立”等冠冕堂皇的字样来作为理由，实在无聊。即退一步说，不问文学一向对于人类做了什么事，而就文学的本质论，则反对人生派的意见也不能成立。文学是人类精神活动所表现之一式，这句话大概没有什么人反对的。人类的精神活动所表现的形式非一，而皆为改善生活，这句话，大概也没有什么人反对的。然则人生派论者以改善人类生活作为文学家的责任，为什么又反对呢？

描写现代生活的缺点，搜求它的病根，然后努力攻击那些缺点和病根，以求生活的改善：这便是现代文学家的责任！尤其是中国现代的青年文学家，处在这昏暗迷乱水深火热的环境里，应当无例外地全向这个目的进行，以尽其责任！

(原载《学生杂志》第12卷第7号，1925年7月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