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说法是把文学视作疲劳痛苦的人类的慰安。这是最本原的说法,而且自有文学以来便已是这样做的。文学的最初的发生,原来是本于在现实中求美感,在疲劳后求慰安的要求。“给我慰安!”这正是自古以来许多人伸手向文学要的。生活的痛苦,原是伴着人类开始有生活的时候一同来的。人类的知识愈发达,感觉愈锐敏,则“生活苦”的压力愈大,而求慰安的心愈切!我们人在“生活之流”的大转轮里,几乎是机械的不由己的活动着,实在常常感得过度的疲劳和厌倦,如果长是如此而没有什么慰安,颓丧是难免的,甚或至于悲观自杀。所以慰安是必须的!文学是一种高等的慰安,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在头脑复杂,感觉锐敏的知识者,低等的慰安不能使他们满足,所以文学的慰安愈加需要。知识者是人群之花,所以对于这等人尽了力,便是文学对于人群的莫大的贡献。这一说,因了十九世纪末年的“世间苦”的呼声而起来,至今很有势力。
和上说似乎是同一根源出发的,便是把“美的创造”看作文学对于人群的最大贡献。主张这一说的人,先承认现实世界是极丑恶的,是消灭人们的高贵思想,麻痹人们的温和的同情心,挫折人们进取的志气的。在这现实世界里,人们只有日趋于卑贱,痴呆,残忍,唯物的一途,决不能有什么进步的。解救的方法就是在现实的丑恶的世界里,创造些美的东西出来,以抵御卑贱痴呆残忍无耻的侵略,而在人心上保留下一些高贵的思想,温和的同情心,进取的志气来。而这个“创造一些美”的责任,便正由文学来担当了去。担任在丑恶的现实世界里创造一些美的,原不是文学一家子,例如绘画、雕刻、音乐,全是创造美的。这话自然不错。但是我们也要晓得绘画雕刻音乐传布的范围远不及文学广大;并且要赏鉴绘画雕刻音乐的人们,先须对于绘画等的技术有相当的知识,所以感悟力的普遍又不及文学。在现今印刷术进步的世界,文学作品的传布力是非常伟大的。看不见什么绘画雕刻,没有音乐会的地方,是常有的,但是没有文学作品流传的地方,实在很少,也许竟是没有的。因为这个缘故,坚认“创造一些美”是极重要的人们就归功于文学,而要它(文学)努力多立些功绩。
最后,第五种说头是把解释时代精神作为文学对于人群最大的尽力。因为文学常常是人生的反映,所以由它来解释时代精神,也是极自然的事。人类社会自有历史以来经了多少次的变迁?约略说来,不外是(1)原始共产社会,(2)游牧社会,(3)农业社会,(4)封建制,(5)资产阶级的德谟克拉西主义。这五个阶段,每一个自有其时代精神,是当然无疑的。自其全体而观,那就是一切政制法度风俗习惯,莫非是一时代的时代精神的表现;文学亦不过是其中的当然的一个而已。可是我们不能不说文学是把时代精神解释得最明晰,最正确。一时代的政制法度风俗等等,虽是该时代的时代精神的表现,然而尚留着前代的渣滓,却也是难免的。因为一个新时代的兴起,竟彻底地扫去前时代的政制的痕迹那样的革命形式,是过去的历史上所少见的。所以每每一个新的社会制度兴起后,底下留着前时代的沉淀,直到该社会制度自己解体而又有新的来代替时,那些沉淀还依然存在。文学所表现的是当代的人生,无待繁言;然我们尚须申明的,就是文学中所表现的当代人生实在是经过作者个人与社会的意识所拣选淘汰而认为合式的。这所谓社会意识,实在就是该社会中治者阶级的意识,而治者阶级的意识便是时代精神的集中的表现。据这个理由看来,说文学能够明晰的正确的解释时代精神,也是可信的,——而况过去的文学思潮史又证明了每一时代的文学必定是该时代的时代精神的代表者。把解释时代精神看作文学,对于人群的大贡献的,大概是这时代精神的拥护者,暗示着文学负有说明或推进时代精神的责任的。
以上五说,都有缺点。文学能解释高尚的理想,我们是不否认的;但是不能赞成世界著名的文学作品如《神曲》,《伊利亚特》,《奥特赛》之类所含蓄的思想在现在也可算是高尚的。换言之,即因高尚思想之“高尚”常依时代而转变,决没有确定性,昨日以为高尚者,至今日而以为卑贱,今日以为高尚者,明日或又转为卑贱,高尚既无定形,可知文学解释高尚思想云云,亦不过是句空话!按其实,所谓文学能解释高尚思想,实在只是解释当时最有威权的思想,而所谓一时最有权威的思想,无非是托足在那时代的时代精神而代表治者阶级的社会意识罢了。所以核实的说,把文学的使命看作解释高尚思想的,其归结却与把文学视作解释时代精神正同,而意义的明了则反远不及后者。至其流弊,则为一般人因欠缺辨别,常要将过去时代的高尚思想行于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