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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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县城里又是平静得像死一般了。县党部委员们垂拱无事。

方罗兰却烦恼着一些事——

这是因为方太太近来有些变态了,时常沉闷地不作声,像是心上有事。在方罗兰面前,虽然还是照常地很温柔地笑着,但是方罗兰每见这笑容,便感到异样地心往下沉。他觉得这笑容的背面有深长的虚伪与勉强。他也曾几次追询她有什么不快,而愈追询,她愈勉强地温柔地笑着,终于使得方罗兰忍不住笑里的冷气,不敢再问。他们中间,似乎已经有了一层隔膜;而这隔膜,在方太太大概是体认得很明白,并且以为方罗兰也是同样地明白,却故意假装不曾理会到,故意追询,所以她愈被问,就愈不肯开口,而这隔膜也愈深愈厚。

至于方罗兰呢,他自信近来是照常地对待太太,毫无可以使她不快之处,不但是照常,他自问只有更加亲热,更加体贴。然而所得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淡漠。她的脸是没有真诚的喜气,没有情热的血在皮下奔流的木雕的面孔;她的一颦一笑是不能深入剧情的拙劣舞台演员的刻板的姿势。她像一只很驯顺然而阴沉地忍受人们作弄的猫。她摊开了两手,闭着眼,像一个小学生受到莫名其妙的责罚似的,接受方罗兰的爱抚。唉,她是变了。为什么呢?方罗兰始终不明白,且也没有法子弄明白。

他偶尔也想到这或者就是爱的衰落的表示,但是他立即很坚决地否认了,他知道方太太没有爱人,并且连可以指为嫌疑的爱人都没有,她是没有半个男朋友的;至于他自己——难道自己还不能信任自己么?——的确没有恋爱的喜剧,除了太太,的确不曾接触过任何女子的肉体。

他更多地想到,这或者还是为了天地间有一个孙舞阳。但是他愈想愈不像,愈觉得是无理由的。他可以真诚地自白:他觉得孙舞阳可爱,喜欢接近她,常和她谈谈,这都是有的,但他决无想把孙舞阳代替了陆梅丽的意思。既然他对于孙舞阳的态度是不愧神明的,太太的冷淡就难以索解了。况且前次为了手帕,太太就开门见山地质问,并且继之以哭;那么,如果还有疑点,为什么又不说呢?为什么他屡次极温柔地追询,而始终毫无反应?况且前次说明了后,太太已经完全了解,他们的经久而渐渐平淡的夫妇生活不是经此小小波折而有了一时期新的热烈么?况且后来孙舞阳也到他家里见过方太太,谈得极融洽,方太太也在方罗兰面前说孙舞阳好;那时方太太毫没一点疑心,神情也不是现在这样冷冰冰的。方罗兰记得这冷冰冰的淡漠只是三五天内开始的,可是这三五天内——并且还是十多天以来,方罗兰在太太面前简直不曾提起过“孙舞阳”三个字。

太太的忽变常态,已足够方罗兰烦恼了;更可恶的是还有一两句谣言吹到他耳朵里,而这些谣言又是关于孙舞阳的。大致是说她见一个,爱一个,愈多愈好,还有些不堪的详细的描写。方罗兰对于这些谣言是毅然否定的,他眼中的孙舞阳确不是那样的人。因而这些卑劣的谣言也使他很生气。

据这么说,方罗兰近来颇有些意兴阑珊,也是不足怪的了。

“五一”节前八天的下午,方罗兰闷闷地从县党部出来,顺脚便往妇女协会去。他近来常到妇女协会,但今天确有些事,刚才县党部的常务会议已经讨论纪念“五一”的办法,他现在就要把已决定的办法告诉孙舞阳。

孙舞阳正在写字,看见方罗兰进来,掷过了一个欢迎的媚笑后,就把写着的那张纸收起来。但当她看见方罗兰脸上的筋肉微微一动,眼光里含着疑问,她又立刻将那张纸撩给他。这是一首诗:

不恋爱为难,

恋爱亦复难;

恋爱中最难,

是为能失恋!

“你欢喜这首诗么?你猜猜,是谁做的?”

孙舞阳说。此时她站在方罗兰的肩后,她的口气喷射在方罗兰的颈间,虽然是那么轻微,在方罗兰却感觉到比罡风还厉害,他的心颤动了。

“是你做的。好诗!”方罗兰说,并没敢回过脸去。

“嘻,我做不出那样的好诗。你看,这几句话,人人心里都有,却是人人嘴里说不出,做不到。我是喜欢它,写着玩的。”

“好诗!但假使是你做的,便更见其好!”

方罗兰说着,仍旧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了。屋内只有这一对小窗,窗外的四面不通的院子又不过方丈之广,距窗五六尺,便是一堵盘满了木香花的墙,所以这狭长的小室内就只有三分之一是光线明亮的。现在方罗兰正背着明亮而坐,看到站在光线较暗处的孙舞阳,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裙,凝眸而立,飘飘然犹如梦中神女,除了她的半袒露的雪白的颈胸,和微微颤动的乳峰,可以说是带有一点诱惑性,此外,她使人只有敬畏,只有融融然如坐春风的感觉,而秽念全消。方罗兰惘然想起外边的谣言,他更加不信那些谣言有半分的真实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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