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气息,吹开了每一家的门户,每一个闺闼,每一处暗陬,每一颗心。爱情甜蜜的夫妻愈加觉得醉迷迷地代表了爱之真谛;感情不合的一对儿,也愈加觉得忍耐不下去,要求分离了各自找第二个机会。现在这太平的县里的人们,差不多就接受了春的温软的煽动,忙着那些琐屑的爱,憎,妒的故事。
在乡村里,却又另是一番的春的风光。去年的野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重复占领了这大地。热蓬蓬的土的气息,混着新生的野花的香味,布满在空间,使你不自觉地要伸一个静极思动的懒腰。各种的树,都已抽出嫩绿的叶儿,表示在大宇宙间,有一些新的东西正在生长,一些新的东西要出来改换这大地的色彩。
如果“春”在城里只从人们心中引起了游丝般的摇曳,而在乡村中却轰起了火山般的爆发,那是不足为奇的。
从去年腊尾,近郊南乡的农民已经有农民协会。农民组织起来了,而谣言也就随之发生。最初的谣言是要共产了,因为其时农协正在调查农民的土地。但这谣言随即变而为“男的抽去当兵,女的拿出来公”。所以南乡的农民也在惶惑中度过了旧年节。其间还发生了捣毁农协的事情,有劳县农协派了个特派员王卓凡下乡查察。
事情是不难明白的:放谣言的是土豪劣绅,误会的是农民。但是你硬说不公妻,农民也不肯相信;明明有个共产党,则产之必共,当无疑义,妻也是产,则妻之竟不必公,在质朴的农民看来,就是不合理,就是骗人。王特派员卓凡是一个能干人,当然看清了这点,所以在他到后一星期,南乡农民就在烂熟的“耕者有其田”外,再加一句“多者分其妻”。在南乡,多余的或空着的女子确是不少呀;一人而有二妻,当然是多余一个;寡妇未再醮,尼姑没有丈夫,当然是空着的。现在南乡的农民便要弥补这缺憾,将多余者空而不用者,分而有之用之。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大概就是陆慕游自由地“恋爱”了素贞以后十来天,南乡的农民们在土地庙前开了一个大会。王卓凡做了临时主席,站在他面前的是三个脸色惊惶的妇女。其中一个穿得较为干净的,是土豪黄老虎的小老婆;今天早晨五点钟模样,农民们攻进了黄老虎的住宅,她正躲在床角里发抖。
现在这十八岁的少女睁大了圆眼睛,呆呆地只管看着四周围的男子。她知道此来是要被“公”了,但她的简单的头脑始终猜不透怎样拿她来“公”。她曾经看见过自己的丈夫诱进一个乡姑娘来强奸的情形。然而现在是“公”,她真不明白强奸与“公”有什么不同,她不免焦灼地乱想,因而稍稍惊恐。
还有两个,一个是将近三十岁的寡妇,神气倒很坦然,似乎满知道到这里来是怎么一回事。又一个是前任乡董家的婢女,也有十七八岁了,她和土豪的小老婆正是同样的惊惶,然而多带些好奇的意味。
农民们只是看着,嚷着,笑着,像是等待什么。
后来,在一阵狂笑与乱嚷中。又带进了两个尼姑,浑身发抖,还不住口地念“阿弥陀佛”。
嘈杂的人声渐渐低下来,王卓凡提高了嗓子喊道:
“只有五个女人,不够分,怎么办呢?”
于是争论起来了;不下于叫骂的争论,持续了许多时间。最后,决定了抽签的方法。凡是没有老婆的农民都有机会得一个老婆。五个女人中间比较漂亮的土豪的小老婆,属于一个癞头的三十多岁的农民。土豪的小老婆却哭起来,跳着脚,嚷道:
“我不要!不要这又脏又丑的男子!”
“不行!不行!抽签得的,她做不了主!”
许多仗义的人们也大嚷而特嚷地拥护癞头的既得权。
“不行,不行!癞头不配!不公平!”
人圈子的最外层忽然也起了咆哮的反对声。这立刻成为听不清楚的对骂,接着就动了武,许多人乱打在一堆。喊声几乎震坍了土地庙。王卓凡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把指挥梭镖队的哨子乱吹。
梭镖队到底建立了戡乱的伟功,捉住了三四个人,都带到王卓凡的面前。
一个带着梭镖,左臂上有一小方红布为记的长大汉子对王卓凡说:
“不用审问。我们认识这一伙王八蛋是村前宋庄的人。我们伤了七八个。”
“你老子正是。我们夫权会要杀尽你们这伙畜生野种!”
俘虏中的一个,很倔强,睁圆了眼,直着喉咙这么嚷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