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辞庄?归,中途见一马车瞥然而过,车中人即莲佩也,其眼角颇红。余心叹此女实天生情种,亦横而不流者矣。方今时移俗易,长妇姹女,皆竞侈邪,心醉自由之风,其实假自由之名而行越货,亦犹男子借爱国主义而谋利禄。自由之女,爱国之士,曾游女、市侩之不若,诚不知彼辈性灵果安在也!盖余此次来沪,所见所闻,无一赏心之事。即旧友中不少怀乐观主义之人,余平心而论,彼负抑塞磊落之才,生于今日,言不救世,学不匡时,念天地之悠悠,惟有强颜欢笑,情郁于中,而外貌矫为乐观,迹彼心情,苟谓诸国老独能关心国计民生,则亦未也。
迄余行至黄浦,时约十句钟,扪囊只有铜板九枚,心谓为时夜矣,复何能至友人住宅?昔余羁异国,不能谋一宿,乃往驿路之待客室,吸烟待旦;此法独不能行之上海。余径至一报馆访某君。某君方埋首乱纸堆中,持管疾书,见余,笑曰:“得毋谓我下笔千言,胸无一策者耶?”
余曰:“此不生问题者也。夜深吾无宿处,故来奉扰。”
某君曰:“甚善。吾有烟榻,请子先卧,吾毕此稿,即来共子叙谈。吾每日以‘勋爵勋爵,入阁入阁’诸名词见累,正欲得素心人一谈耳。”
余问曰:“子于何时就寝?”
某君曰:“明晨五六句钟始能就寝。子不知报馆中人,一若依美国人之起卧为准则耶?”
余曰:“然则听我去睡,明晨五六句钟,适吾起时也。”
某君曰:“子自卧,吾自为文。”
余乃和衣而睡。
明晨,余更至一友人家。友人顾问余曰:“子冬衣犹未剪裁。
何日返西湖去?”
余曰:“未定。”
友人出百金纸币相赠曰:“子取用之。”
余接金,即至英界购一表,计七十元,意离沪时以此表还赠其公子上学之用,亦达其情。余购表后,又购吕宋烟二十元之谱,即返向日寄寓友人之处。
翌日,接庄?笺,约余速往。余既至,庄?即牵余至卧室,细语余曰:“吾婶明日往接莲佩来此同住。吾今殊难为计,最好君亦暂寓舍间,共语晨夕;若吾一人独居,彼必时来缠扰。彼日吾冷然对之,彼怅惘而归,吾知彼必有微言陈于吾婶也。”
余曰:“尊婶尚有何语?”
庄?曰:“此消息得之侍婢,非吾婶见告者。”
余曰:“余一周之内,须同四川友人重赴西湖,愧未能如子意也。”
庄?曰:“使君住此一周亦佳,不然者,吾惟有逃之一法。”
余即曰:“子逃向何处?”
庄?曰:“吾已审思,如事迫者,吾惟有约灵芳同往苏州或长江一带商埠。”
余曰:“灵芳知子意否?”
庄?曰:“病院一别,未尝再见,故未告之。”
余曰:“善,余来陪子住,细细商量可也。子若贸然他遁,此下下策,余不为子取也。”
余是日即与庄?同居,其叔婶遇余,一切殷渥,余甚感之。
明日,莲佩亦迁来南苑,所携行李甚简单,似不久住也者。
余见庄?与莲佩每相晤面,亦不作他语,但莞尔示敬而已。有时见莲佩伫立厅前,庄?则避面而去,莲佩故心知之而无如何也。
一日,天阴,气候颇冷,余同庄?闲谈书斋中。忽见侍婢捧百叶水晶糕进曰:“此燕小姐新制,嘱馈公子并客。”庄?受之。
侍婢去未移时,而莲佩从容含笑入斋,问起居。庄?此时无少惊异,亦不表殷勤之貌,但曰:“多谢点心。请燕小姐坐近炉次,今日气候甚寒也。”
莲佩待余两人归原座,乃敛裾坐于炉次,盖服西装也。上衣为雪白毛绒所织,披其领角。束桃红领带,状若垂巾。其短裾以墨绿色丝绒制之。着黑长袜。履十八世纪流行之舄,乃元色天鹅绒所制,尖处结桃红Ribbon(缎带)。不冠,但虚鬟其发。两耳饰钻石作光,正如乌云中有金星出焉。
余见庄?危坐,不与之一言,余乃发言问曰:“燕小姐尝至欧美否?”
莲佩低鬟应曰:“未也。吾意二三年后,当往欧洲一吊新战场。若美洲,吾不愿往,且无史迹可资凭睇,而其人民以Makemoney为要义,常曰:‘Twodollarsisalwaysbetterthanonedol-lar.’
视吾国人直如狗耳,吾又何颜往彼都哉?人谓美国物质文明,不知彼守财虏,正思利用物质文明,而使平民日趋于贫。
故倡人道者有言曰:‘使大地空气而能买者,早为彼辈吸收尽矣。’此语一何沉痛耶!”
言已,出素手加煤于炉中。庄?乘间取书自阅。莲佩加煤既已,遂辞余两人,回身敛裾而去。
余语应?曰:“斯人恭让温良,好女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