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怪杰辜鸿铭-张文襄幕府纪闻

辜鸿铭作品精选[电子书]

余尝谓客曰:“周之末季自荀卿以后无儒者,今自张文襄以后亦无儒臣。”客曰:“现在南洋大臣张安圃指张人骏,字安圃。出示,禁止官界、学界、军界嫖赌,以维持风化自任,岂不岿然一儒臣乎!”余答曰:“孔子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出示禁嫖赌,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也。此行政也,非行教也。然行政亦须知大体。盖嫖赌是伤风化之事,唯礼教可以已之,非刑罚所能治。刑罚所能治者,作奸犯科之多耳。小民嫖赌,易于聚众滋事,扰害地方,此作奸犯科之事,得以刑法治之,故出示禁止犹可说,至出示禁止职官嫖赌,即以行政大体论,亦乖谬已极。古人刑不及大夫,盖欲养其廉耻也。夫以刑政施于小民,孔子犹惧其无耻。小民无耻,尚可以为国,至使职官士大夫而无耻,吾不知其何以能为国邪?今日职官放浪冶游,有失威重,固足以伤风化,若督抚不明大体,乃至将督部堂煌煌告示,粘贴妓馆娼寮,以为维持风化,不知其败坏风化实有千百倍于士大夫之冶游放浪者。君谓张安圃为儒臣,安圃如此不明大体,是焉得为儒臣?张安圃是幼樵胞侄,当时亦清流一派,幼樵入赘合肥相府,而安圃亦与袁世凯结儿女姻亲,所谓清流者如是如是。昔班孟坚即东汉史学家班固。论西汉诸儒,如张禹、孔光辈曰,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蕴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

倒马桶

张文襄与袁项城指袁世凯。袁氏为河南项城人,故称。由封疆外任同入军机。项城见驻京德国公使曰:“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是不讲学问,我是讲办事的。”其幕僚某将此语转述于余,以为项城得意之谈。予答曰:“诚然,然要看所办是何等事,如老妈子倒马桶,固用不着学问,除倒马桶外,我不知天下有何事是无学问的人可以办得好。”

贱种

有西人问余曰:“我西人种族有贵种、贱种之分,君能辨别之否?”余对曰:“不能。”西人曰:“凡我西人到中国,虽寄居日久,质体不变,其状貌一如故我,此贵种也。若一到中国,寄居未久,忽尔体质一变,硕大蕃滋,此贱种也。”余询其故。西人答曰:“在中国,凡百食品,其价值皆较我西洋各国低贱数倍,凡我贱种之人以其价廉而得之易,故肉食者流可以放量咀嚼,因此到中国未久,质体大变,肉累累坟起,大腹庞然,非复从前旧观矣。”余谓袁世凯甲午以前,本乡曲一穷措无赖也,未几暴富贵,身至北洋大臣,于是营造洋楼,广置姬妾,及解职乡居,又复构甲第,置园囿,穷奢极欲,擅生人之乐事,与西人之贱种一至中国,辄放量咀嚼者无少异。庄子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机必浅。”孟子曰:“养其大体为大人,养其小体为小人。”人谓袁世凯为豪杰,吾以是知袁世凯为贱种也。

贵族

尝考英吉利立国原始。宋真宗年间,有北族人据法兰西西北郡,适英国内乱,北族王率大众渡海平之,遂立为英王。于是国内北族为贵人,土族则概为平民。后有平民中俊秀者,乃得脱平民籍为士类,故至今英民分三等,曰贵族,曰士类,曰平民。近有英国名下士艾诺尔德今译阿诺德。氏论其国风俗,谓“我英人平民耐劳苦、尚力行,士类好学尚智,贵族本北方之强,好勇尚气节”云云。余谓,今日满人,即我中国之贵族也,满人亦如英之北族,以武功立国,故至今犹以气节称。我汉人实逊焉。即以近年学西文学生观之,亦可略见一斑。其回国旧班学生不得意者不必论,其得意者无不身拥厚赀以豪侈自雄。惟前外务部侍郎升任荆州将军联春卿留守名芳,前在北洋为李文忠僚属十有余年,历办要差,文忠门下之凡谙西文如罗丰禄辈,皆腰缠巨万,作富家翁,独联留守至今犹家如寒素,清操可风,真不愧为贵族人。

翩翩佳公子

国朝张履祥论教弟子曰:“凡人气傲而心浮,象之不仁,朱之不肖,只坐一傲而已。人不忠信则事皆无实,为恶则易,为善则难,傲则为戾为狠,浮则必薄必轻,论其质固中人以下者也。傲则不肯屈下,浮则义理不能入,不肯屈下则自以为是,顺之必喜,拂之必怒,所喜必邪佞,所怒必正直。义理不能入,则中无定主,习之即流,诱之即趋,有流必就下,有趋必从邪,此见病之势有然者也。”余谓:“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其病往往犯傲;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其病往往犯浮。傲则其学不化,浮则其学不固。其学不化则色庄,其学不固则无恒。色庄之至,则必为伪君子;无恒之至,则必为真小人。张文襄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故其病在傲。端午桥即端方,字午桥。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故其病在浮。文襄傲,故其门下幕僚多伪君子;午桥浮,故其门下幕僚多真小人。昔曾文正曰:“督抚考无良心,沈葆桢沈葆桢(1820—1879),福建侯官(今闽侯)人。道光进士。1861年由曾国藩推荐出任江西巡抚。曾官至两江总督兼北洋大臣。后与曾国藩发生过节。当考第一。”余曰:“近日督抚考无良心,端午桥应考第一。”或曰:“端午桥有情而好士,焉得为无良心?”余答曰:“朱子解‘善人’曰:‘质美而未学。’端午桥则质美而未闻君子之道者也,聪明之人处浊乱之世,不得闻君子之道,则中无定主,故无恒,无恒人虽属有情,亦如水性杨花之妇女,最易为无良心事。吾故谓督抚考无良心,端午桥所以当考第一也。至其好士,亦不过如战国四公子、吕不韦之徒,有市于道,借多得士之名以倾动天下耳,岂真好士哉!虽然,既曰质美,端午桥亦可谓今日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