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死亡

猎人笔记[电子书]

助理医生从记事本上撕下来一页,给他开了个药方,并且再三嘱咐应该注意的事项。这个庄稼汉接过了药方,给了卡皮尔半个卢布,便走出了医院,坐上车准备回家去。“再见了,卡皮尔·季莫菲奇,要是过去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请多多原谅了,万一有什么不测,请多多关照我的可怜的孩子们……”“唉,还是留在这儿吧,瓦西里!”那个庄稼汉仍旧摇了摇头,用缰绳抽了马一下,便赶着大车走出院子。我也来到街上,望着他的背影远去。道路很不好走,坑坑洼洼的,满路都是烂泥;磨坊主熟练地赶着车,小心谨慎地驾驭着马匹,从容不迫地走着,还不停地和过路的行人打招呼……到了第四天,他便一命呜呼了。

唉,总的来说,俄罗斯人的死令人感到惊疑莫解。如今常常有许多过世的人萦绕在我心头。当然,我也经常想起你,我昔日的好朋友,没有完成大学学业的阿维尼尔·索罗科乌莫夫,你是一个多么杰出而又高尚的人啊!此时此刻,我犹如又看到你那张因肺病折磨而憔悴发青的面孔,你那稀疏的淡褐色的头发,你那和悦可亲的笑容,你那激情澎湃的目光,你那瘦弱而修长的身躯。我仿佛又听到了你那低微而热情洋溢的话语,当时你住在大俄罗斯的地主古尔·克鲁比亚尼科夫家中,给他的孩子弗法和焦齐娅讲俄语、地理和历史课。你总是无可奈何地忍受着主人古尔仗势欺人的戏耍,管家粗野的礼遇,男孩子们不怀好意的恶作剧;你总是苦笑着而且毫无怨言地,而又忍气吞声地去满足闲得无聊的女主人的刁钻古怪的要求。但是,每天吃过晚饭以后,当你解脱了一天繁杂的事情之后,你又是多么轻松愉快,多么悠闲自在呀!完成了自己应尽的职责,该清闲清闲了,你便坐在窗前,抽着烟吞云吐雾,想着心事聊以自慰,或者专心致志读起书来:那是和你一样光棍一条的土地丈量员从城里给带来的好大一本残缺不全沾满油污的杂志。你又如饥似渴地读着诗歌和小说,你的感情是那么丰富而又多愁善感,常常被感动得涕泪交流,或者欣喜若狂,你有一颗孩子般纯真的心,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充满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对人间不平之事又充满高尚而可贵的同情!我们是莫逆之交的挚友,应该实话实说:你并不是很聪慧机敏;你既没有天赋的好记忆力,也没有与生俱来的刻苦勤奋。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你被看成是一个不求上进的劣等生,上课时你居然能酣然入梦,考试时你面对考卷不知所云,但是却为同学的优异成绩和进步而欢欣由衷地祝贺!甚至高兴得忘乎所以……阿维尼尔呀,你总是心悦诚服地赞赏朋友们的聪明才智,真心诚意地赞扬他们,维护他们;你从不嫉妒自己的朋友,你从不图慕虚荣,为朋友解危济困、乐于助人,总是友善地对待他人,对那些你本该不屑一顾之人,你仍然能以礼相待。……如此真诚待人,如此宽宏大度之人是谁呀?那就是你呀,我的故友阿维尼尔呀!

我还记得,在你“应聘赴职”即将远行时,在和朋友告别时你是何等的悲哀和伤感,你预感到未来时运的坎坷和不幸……正如所料,你到了穷乡僻壤的莽原,那儿没有令你可以崇敬和虚心求教之人,没有让你倾慕和思念之人……草原上的居民和缺乏教养的地主,对待你这样一个教师,有的态度粗鲁、有的毫无礼貌可言。你的相貌并不出类拔萃,又不善口若悬河地卖弄词藻,向来胆小怕事,腼腆懦怯,跟人交际时,一说话就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而且一着急就更加口吃心跳。草原乡野里的清新空气也未能使你的病势好转,你反而更加日渐消瘦,就像蜡烛一样地垂泪耗油,你呀,多么可怜哪!是的,虽然你的房间的窗子朝着花园,虽然那些李树、苹果树和菩提树常常把它们那散发着清香的花瓣飘洒在你的桌子上、书籍上和墨水瓶上;虽然墙上悬着一个蓝色绸子的挂钟塾子,这是那个碧眼金发的德国女教师临别时送给你的赠品。她是一个善良温柔而又美丽多情的女郎;虽然有时好友和同窗从莫斯科来看望你,给你带来并热情地朗诵他们自己或他人的诗篇,给了你友谊与慰藉,快乐与欢欣……但是并没有解除你长年的孤独。教师处境的尴尬,心情的压抑,无法摆脱的哀伤,以及那周而复始的漫长秋冬岁月的磨难和那无法治愈和摆脱的病魔……最后终于把你……可怜的阿维尼尔,好不可怜啊!

就在阿维尼尔去世之前不久,我还曾专程去探望过他。当时他行动已经很不便了,甚至都不能走动了。地主古尔·克鲁比亚尼科夫没有把他赶出家门,但是已经不再支付给他薪水了。他给女儿焦齐娅另请了一名教师,把儿子弗法送进了中等武备学堂。那时阿维尼尔半依半坐在一张旧的伏尔泰式安乐椅上。那天天气非常之好,晴空万里,秋风轻拂。一排深褐色的菩提树几尽光秃的枝干上,还挂着几片金黄色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随着微风轻轻地颤动着,簌簌地仿佛在低声絮语。已经结冻的大地在阳光下,升腾和弥漫着稀薄的雾气,犹如春天雪化冻消的时节。红艳艳的夕阳以微弱的光芒照射着那些已经被霜冰打蔫了的野草,空中还回荡着隐隐约约的噼啪声;花园里还传来园工们响亮而清晰的言谈笑语之声。阿维尼尔呆呆地坐在那儿,穿着一件布哈拉长袍,已经十分破旧;颈上围着一条绿色的围巾使他那张面孔显得更加憔悴,更加让人感到心酸。他一看到我来了,感到非常兴奋和欢慰,立刻伸出枯瘦而苍白的手,高兴地说了起来,但却时时被剧烈的咳嗽给打断,我抚慰他一阵儿,便紧靠着他的身边坐了下来……阿维尼尔的膝上放着手抄本的柯尔卓夫的诗集,抄写得极为工整,字迹美观。他苦笑着用手拍了拍那本诗集说,“这才是真正的诗人”,他尽力忍住咳嗽,含含糊糊地说道,然后就用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朗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