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默然无语地上了马离开了伐木地点。
马克西姆不幸地惨死,让我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思:俄罗斯庄稼汉死得多么怪哉!他们在离开人世之前的心境,既不能说是冷漠无求,也不能说是麻木不仁;他们赴死,犹如去参与和完成一种仪式:死得那么冷静安详,那么朴实从容。
数年之前,在我另一个乡邻的村子里,有个庄稼汉在烘干房里被火烧伤了。(他险些在火中丧命,多亏一个过路的城里人把他从烘干房救了出来,那时他被烧得非常严重,那个过路人见义勇为,自己先在一大木桶里用水把全身泡得湿淋淋的,然后冲上去把烧着了的房门撞开。)我闻讯跑到他家里去看望他。屋子里黑乎乎的,烟雾腾腾,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赶紧问道:“受伤的人在哪儿?”“在那儿,老爷,在炕上呢。”一个农妇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对我说。我走到炕边儿,看到病人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件皮袄,很费劲儿地呼吸着。“你觉得身上难受吗?”他听到问话以后,想挣扎着坐起来,但因为全身都是伤,而且伤势很重,所以无法再动,看样子很危险。“别动弹了,躺着吧,躺着吧……怎么样啊?嗯?”“当然很难受了。”他答道。“很疼吧?”他没吭声。“你想要点儿什么?”他仍不吭声。“要喝点儿茶吗?”“不喝。”我扭过身来走到一旁,在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一刻钟,半个小时过去了,屋子里死气沉沉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在屋角里,在圣像下面的一张桌子旁边,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躲在那儿吃面包。妈妈不时地吼她两句。过道里有人在走动、说话,不知在敲什么弄得叮乱响:兄弟媳妇在切白菜。“喂,阿克西妮娅!”病人终于喊了一声。“啥事?”“我要喝点格瓦斯?。”阿克西妮娅闻声给他拿来了一瓶格瓦斯。又没人说话了。于是,我悄悄地问道:“给他行过圣餐礼了吗?”“行过了。”啊,看来,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死神来索命了。等着,等着,我实在太难受了,便冲出门外……
见此情景,我不禁又想起了另一件类似的事情:有一天我顺便来到了红山村医院,去探望和我很熟的助理医生卡皮尔,他也是个打猎迷。
这家医院从前是地主宅院的一间厢房,是这个女地主自己创办的,也就是说,是她亲自吩咐下人在门框上钉上一块浅蓝色的牌子,木牌上写着“红山医院”几个白色的大字,然后又亲自交给卡皮尔一本漂亮的册子,是专门用来登记病人名字的花名册。在花名册的扉页上,由一个奉迎和追随这位慈善女人的仰慕者用法语题写了如下几行诗句:
在充满欢声笑语的仙境中,
美人亲手创建了这座殿堂;
赞美她,红山村的居民们,
你们的主人是何等的慷慨豪爽!
另外还有一位绅士在下面写了一句附笔:
我也热爱大自然!?
伊凡·科贝略特尼科夫
助理医生自己掏钱买了六张病床,满怀一片慈悲心肠开始为老百姓救死扶伤。除了他,医院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精神不十分正常的雕刻师巴维尔,另一个是一只手有残疾的厨娘梅利基特里萨。这两个人管调制药剂,把药草烘干或浸湿;他们同时还要看护发热病的人。精神不太正常的雕刻师整天闷闷不乐,轻易不开口说话;可是一到夜里,就扯着嗓门唱起《美丽的维娜斯》之歌,而且还要缠着每个过路的人,要求人家准许他跟那个早已经不在人世的姑娘玛拉妮娅结婚。那个一只手残疾的厨娘又经常打骂他,非得让他去照看火鸡。
有一天,我正在和助理医生卡皮尔聊天,我们刚谈到我们最近一次打猎的事儿,突然一辆大车跑进了院子,拉车的是一匹膘肥体壮灰色的马,这种马只有磨坊主才养得起。大车上坐着一个身体很结实的庄稼汉,胡子不是一种颜色的,身穿一件新上衣。“啊,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卡皮尔望着窗户外面跟他打招呼,“欢迎,欢迎……”接着小声对我说,“这是留波夫希诺的磨坊主。”那个庄稼汉哼哼唧唧地下了车,走进医生的房间,先举目找到圣像,然后画了个十字。“怎么了,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有什么新鲜事儿吗?……喂,您大概哪儿不舒服吧?您的气色可不大好看。”“就是,就是,卡皮尔·季莫菲奇,是有点不得劲儿。”“怎么回事儿?”“唉,前几天我进城买了几块磨盘,拉回家里以后,在卸车的时候也许是用力过猛了,只觉得肚子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一样……自从那天起就一直不得劲儿,特别是今天觉得更不舒服。”“嗯,”卡皮尔应了一声,闻了闻鼻烟,“这么说,可能是疝气吧,您有多长时间不舒服了?”“已经十天了。”“十天了?”(助理医生咬着牙倒吸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让我来检查一下。唉,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他检查后说道,“你这个大好人呀,真让人可怜,看情形,可不太妙啊,您这病可得绝对经点儿心了;你就住在这儿吧,我会尽全力给您治的,不过,也不敢担保一定能治好。”“真的有这么严重吗?”磨坊主既有些惊讶,又有些怀疑地问道。“是的,真的不轻,你要是早来几天,就啥事儿也不会有了;可是现在都已经发炎了,这就不好办了,很快就要变坏疽了。”“哪儿能呢?会那么严重吗?卡皮尔·季莫菲奇。”“我对您说的可都是实话。”“这不大可能吧?(助理医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就这么一点小毛病还会要了我的命?”“我可没说会要了你的……我只是请你住下来治病。”磨坊主思索了一阵儿,往地上瞧了瞧,又看了看我们,挠了挠后脑勺,伸手拿起帽子。“你要去哪儿,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去哪儿?还能去哪儿?——回家去呗,既然病得这么严重。既然如此,就应该回家料理后事了!”“那你可就要自己害了自己呀,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得了吧,快别动了。你怎么能来到我这儿,我都感到纳闷儿。别走了,住下来吧!”“不,卡皮尔·季莫菲奇老弟,既然快要死了,那也应该死在家里;死在这儿成什么体统!——天知道家里还会出什么事儿呢。”“病情发展还说不定会怎么样呢,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但是病情很危险了,很危险了,这是肯定的了……所以你最好还是留在这儿。”磨坊主仍旧摇摇头,“不,卡皮尔·季莫菲奇,我不能住在这儿……您倒是可以给我开个药方。”“老是吃药解决不了问题呀。”“那我也不留在这儿,我已经说过了。”“啊,既然如此,那就悉听尊便了,……不过,以后可不要埋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