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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作品精选[电子书]

说到这里,我还附带着讨论一个问题:《列子·杨朱篇》我近来越看越不相信了。《列子》这部书的靠不住,差不多成为学界定论,胡君和我,都是同一看法。不过因为这位大名鼎鼎的杨朱,他名下的遗产就只留下一点,凡属学者,都很爱护他,我自己也是好几次“刀下留人”,虽然将全部《列子》“宣告死刑”,独独想替这一篇开一条生路。胡先生对于这件案,也是持很谨慎的态度,到底还是割舍不得。这篇东西本来有惹人恋爱的魔力,这也难怪。但我现在已经毅然决然当“刽子手”了。我看这篇书文章虽然优美,却全是汉以后人的笔法,试拿来和《庄子》头七篇一比,便比出来,里头所讲的,完全是晋代清谈家的颓废思想,周秦诸子,无论哪一派,都带积极精神,像这种没出息的虚无主义,断断不会有的。胡先生啊!我劝你也割爱罢。至于原书把《杨朱》这一篇插在《墨子》和《别墨》两篇中间,编次体例上,我也有点莫名其妙,还要请教著者哩。

这部书讲墨子荀子最好,讲孔子庄子最不好。总说一句,凡关于知识论方面,到处发见石破天惊的伟论,凡关于宇宙观人生观方面,什有九很浅薄或谬误。这由于本人自有他一种学风,对于他“脾胃不对”的东西,当然有些格格不入。我并不敢要求胡先生采用我的主张,但把我所见到的贡献些出来罢了。

现在先批评胡先生所讲的孔子。我所看的孔子,既已和胡先生所看有不同之处,那么,要先把我所看的讲出来,才能批评他,可惜不是短期讲演所能办到,在今日这个讲题里头,尤其不能喧宾夺主。我前年在清华学校讲国学小史,曾有一篇论孔子的,差不多有三四万字,那稿子是也曾寄给哲学社的,因为我对于这篇文章还有许多不满意之处,不愿意印出。如今我苦于没有时候校改他,打算就印在本社的杂志上,求海内同志的批评。今日只能用极简单的话,把我的意见说说,作为批评胡君的基础。

我想我们中国哲学上最重要的问题是“怎么样能够令我的思想行为和我的生命融合为一,怎么样能够令我的生命和宇宙融合为一?”这个问题是儒家道家所同的。后来佛教输入,我们还是拿研究这个问题的态度去欢迎他,所以演成中国色彩的佛教。这问题有静的动的两方面,道家从静入,儒家从动入。道家认宇宙有一个静的本体,说我们须用静的工夫去契合他;儒家呢,与道家及其他欧洲印度诸哲有根本不同之处,他是不承认宇宙有本体的。孔子有一句很直捷的话说:“神无方而易无体。”然则这无体的“易”,从哪里来呢?怎样才能理会得他呢?孔子说:“生生之谓易。”拿现在的话翻译他,说的是“生活就是宇宙,宇宙就是生活”,只要从生活中看出自己的生命,自然会与宇宙融合为一,《易传》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庸》说的“能尽其性,则能尽人物之性,可以与天地参”,就是这个道理。

怎么才能看出自己的生命呢?这要引宋儒的话,说是从“体验”得来。体验是要各人自己去做,那就很难以言语形容了。但我可以说他三个关键:第一件,他们认自然界是和自己生命为一体,绝对可赞美的,只要领略得自然界的妙味,也便领略得生命的妙味。《论语》“吾与点也”那一段,最能传出这个意思。第二件,体验不是靠冥索,要有行为,有活动才有体验。因为儒家所认的宇宙,原是生生相续的动相,活动一旦休息,便不能“与天地相似”了。第三件,对于这种动相,虽然常常观察它,却不是靠它来增加知识,因为知识的增减,和自己真生命没有多大关系的。

体验出这个真生命,叫做“自得”。《中庸》说:“君子无入而不自得。”《孟子》说:“君子深造之以自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这话是已经自得的人才能说出。有了这种自得,自然会“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自然会“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自然会“知其不可而为之”。坦荡荡的胸怀,活泼泼的精力。都从此出。这种理论对不对,方法好不好,尽可以任各人主观的批评,但从客观上忠实研究孔子,恐怕孔子的根本精神,大略是如此。

我刚才说过,胡先生这部书,凡关于知识论的都好,他讲孔子,也是拿知识论做立脚点;殊不知知识论在孔子哲学上只占得第二位、第三位,他的根本精神,绝非凭知识可以发见得出来。所以他对于孔子说了许多,无论所说对不对,自然有许多对的。依我看来,只是弃菁华而取糟粕。我对于本书这一篇总批评是如此。下文更将里头的节目,择几处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