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道德之大原(19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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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二十年来,所谓新学、新政者,流衍入中国。然而他人所资为兴国之具,在我受之,几无一不为亡国之媒。朔南迁地,橘枳易性,庸俗熟视无睹。┱咭郧餍挛诟病,而忧深思远之士,独探原于人心风俗之微,以谓惟甘受和,惟白受采,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有圣智,不能以善治也。其孤愤轶度者,甚则谓吾种性实劣下,以此卑鄙扇咧人,决不能竞存于物竞剧烈之世,嗒然坐听其陵而已。其不忍天下溺而思援之者,则或引申宋、明大哲之遗训,欲持严格以绳正末俗,或则阐扬佛、耶诸教之宗风,欲凭他力以荡涤瑕秽。今之论世者,其大指盖不出此诸途已。

吾以为吾国人之种性,其不如人之处甚多,吾固承之而不必深为讳也。然而人各有短长,人性有然,国性亦然。吾之所蕴积,亦实有优异之点,为他族所莫能逮者,吾又安可以自蔑,天下事理观因固可以知果,观果亦可以知因。吾种性果劣下而不适于自存,则宜沦胥之日久矣。然数千年前与我并建之国,至今无一存者。或阅百数十岁而灭,或阅千数百岁而灭。中间迭兴迭仆,不可数计。其赫然有名于时者,率皆新造耳。而吾独自羲轩肇构以来,继继绳绳,不失旧物,以迄于兹,自非有一种善美之精神,深入乎全国人之心中,而主宰之纲维之者,其安能结集之坚强若彼,而持续之经久若此乎?夫既已有此精神,以为国家过去继续成立之基,即可用此精神,以为国家将来滋长发荣之具。谓吾国民根性劣败而惧终不免于淘汰者,实杞人之忧耳。然而今日泯棼之象,其明示人以可惊可痛者,既日接触于耳目,则狷洁之士,迦槐无涯之戚,亦固其所也。顾吾以为当一社会之与他社会相接构,缘夫制度文物之错综嬗受,而思想根本不免随而摇动,其人民彷徨歧路,莫知所适,其游离分子之浮动于表面者,恒极一时之险象。以吾所睹闻东西各国,其不历此关厄而能自跻于高明者盖寡。若其结果之美恶,则视其根器所凭借之深浅厚薄以为断。譬诸体干充强者,服瞑眩之药,适以已疾而增健。百丈之潭,千里之湖,为风飙所激,或浪沫汹乱,或淖泥浮溢,不数日而澄湛之性自若也。国民既有一种特异之国性,以界他国而自立于大地,其养成之也固非短时间、少数人所能有功,其毁坏之也亦非短时间、少数人所能为力。而生其间者,苟常有人焉发扬淬厉之,以增美释回,则自能缉熙以著光晶。而不然者,则积渐堕落,历若干岁月而次第失其所以自立之道耳。古今万国兴替之林,罔不由是。而以吾所见之中国,则实有坚强善美之国性,颠扑不破,而今日正有待于发扬淬厉者也。

今之言道德者,或主提倡公德,或主策励私德;或主维持旧德,或主轮进新德,其言固未尝不各明一义,然吾以为公私新旧之事,固不易判明,亦不必强生分别。自主观之动机言之,凡德皆私德也。自客观影响所及言之,凡德皆公德也。德必有本,何新非旧;德贵时中,何旧非新。惟既欲以德牖民,则择涂当求简易。宋、明诸哲之训,所以教人为圣贤也。尽国人而圣贤之,岂非大善?而无如事实上万不可致。恐未能造就圣贤,先已遗弃庸众。故穷理尽性之谭,正谊明道之旨,君子以之自律,而不以责人也。佛、耶宗教之言,西哲伦理之学,非不微妙直捷,纤悉周备,然义由外铄,受用实难。吾以为道德最高之本体,固一切人类社会所从同也。至其具象的观念,及其衍生之条目,则因时而异,因地而异。甲社会之人,与乙社会之人;甲时代之人,与乙时代之人,其所谓道德者,时或不能以相喻。要之,凡一社会,必有其所公认之道德信条,由先天的遗传,与后天的熏染,深入乎人人之脑海而与俱化。如是,然后分子与分子之间,联锁巩固,而社会之生命,得以永续。一旧信条失其效力,而别有一新信条与之代兴,则社会现象生一大变化焉(其为进化,为退化,且勿论)。若新信条涵养未熟、广被未周,而旧信条先已破弃,则社会泯棼之象立见。夫信条千百而摇动其一二,或未甚为病也。若一切信条所从出之总根本亦牵率而摇动,则社会之纽殆溃矣。何也?积久相传之教义,既不足以范围乎人心,于是是非无标准,善恶无定名,社会全失其制裁力,分子游离而不相摄,现状之险,胡可思议。于斯时也,而所谓识时忧世之士,或睹他社会现状之善美,推原其所以致此之由,而知其有彼之所谓道德者存,于是欲将彼之道德信条,移植于我以自淑。岂知信条之为物,内发于心,而非可以假之于外,为千万人所共同构现,而绝非一二人所咄嗟造成。征引外铄之新说,以欲挽内陷之人心,即云补救,为力已微,而徒煽怀疑之焰,益增歧路之亡,甚非所以清本源而植基于不坏也。吾尝察吾国多数人之心理,有三种观念焉,由数千年之遗传熏染所构成,定为一切道德所从出,而社会赖之以维持不敝者。谨略发明之,以资身教言教之君子审择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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