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19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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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感觉莫大的光荣,得有机会在一个关系中国前途最大的学问团体——科学社的年会来讲演。但我又非常惭愧而且惶恐,像我这样对于科学完全门外汉的人,怎样配在此讲演呢?这个讲题——《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是本社董事部指定要我讲的。我记得科举时代的笑话:有些不通秀才去应考,罚他先饮三斗墨汁,预备倒吊着滴些墨点出来。我今天这本考卷,只算倒吊着滴墨汁,明知一定见笑大方,但是句句话都是表示我们门外汉对于门内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如何欣羡如何崇敬如何爱恋的一片诚意。我希望国内不懂科学的人或是素来看轻科学、讨厌科学的人,听我这番话得多少觉悟,那么,便算我个人对于本社一点贡献了。

近百年来科学的收获如此其丰富:我们不是鸟,也可以腾空:不是鱼,也可以入水;不是神仙,也可以和几百千里外的人答话;……诸如此类,哪一件不是受科学之赐?任凭怎么顽固的人,谅来“科学无用”这句话,再不会出诸口了。然而中国为什么直到今日还得不着科学的好处?直到今日依然成为“非科学的国民”呢?我想,中国人对于科学的态度,有根本不对的两点:

其一,把科学看太低了,太粗了:我们几千年来的信条,都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这一类话。多数人以为:科学无论如何高深,总不过属于艺和器那部分,这部分原是学问的粗迹,懂得不算稀奇,不懂得不算耻辱。又以为:我们科学虽不如人,却还有比科学更宝贵的学问——什么超凡入圣的大本领,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纶,件件都足以自豪,对于这些粗浅的科学,顶多拿来当一种补助学问就够了。因为这种故见横亘在胸中,所以从郭筠仙、张香涛这班提倡新学的先辈起,都有两句自鸣得意的话,说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两句话现在虽然没有从前那么时髦了,但因为话里的精神和中国人脾胃最相投合,所以话的效力,直到今日,依然为变相的存在。老先生们不用说了,就算这几年所谓新思潮、所谓新文化运动,不是大家都认为蓬蓬勃勃有生气吗?试检查一检查他的内容,大抵最流行的莫过于讲政治上、经济上这样主义那样主义,我替他起个名字,叫做西装的治国平天下大经纶;次流行的莫过于讲哲学上文学上这种精神那种精神,我也替他起个名字,叫做西装的超凡入圣大本领。至于那些脚踏实地平淡无奇的科学,试问有几个人肯去讲求?——学校中能够有几处像样子的科学讲座?有了,几个人肯去听?出版界能够有几部有价值的科学书几篇有价值的科学论文?有了,几个人肯去读?我固然不敢说现在青年绝对的没有科学兴味,然而兴味总不如别方面浓。须知,这是积多少年社会心理遗传下来,对于科学认为“艺成而下”的观念,牢不可破;直到今日,还是最爱说空话的人的最受社会欢迎。做科学的既已不能如别种学问之可以速成,而又不为社会所尊重,谁肯埋头去学他呢?

其二,把科学看得太呆了,太窄了:那些绝对的鄙厌科学的人且不必责备,就是相对的尊重科学的人,还是十个有九个不了解科学性质。他们只知道科学研究所产结果的价值,而不知道科学本身的价值;他们只有数学几何学物理学化学……等等概念,而没有科学的概念。他们以为学化学便懂化学,学几何便懂几何;殊不知并非化学能教人懂化学,几何能教人懂几何,实在是科学能教人懂化学和几何。他们以为只有化学、数学、物理几何……等等才算科学,以为只有学化学数学物理几何……才用得着科学;殊不知所有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等只要够得上一门学问的没有不是科学。我们若不拿科学精神去研究,便做哪一门子学问也做不成。中国人因为始终没有懂得“科学”这个字的意义,所以五十年前很有人奖励学制船学制炮,却没有人奖励科学;近十几年学校里都教的数学几何化学物理,但总不见教会人做科学;或者说:只有理科工科的人们才要科学,我不打算当工程师,不打算当理化教习,何必要科学?中国人对于科学的看法大率如此。

我大胆说一句话:中国人对于科学这两种态度倘若长此不变,中国人在世界上便永远没有学问的独立;中国人不久必要成为现代被淘汰的国民。

科学精神是什么?我姑从最广义解释:“有系统之真知识,叫做科学;可以教人求得有系统之真知识的方法,叫做科学精神。”这句话要分三层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