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政变记(节选)(1898)(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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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苴弥缝者,则李鸿章、张之洞之流是也。谚所谓室漏而补之,愈补则愈漏,衣敝而结之,愈结则愈破。其势固非别构新厦,别出新制,乌乎可哉。若如世之所谓温和改革者,宜莫如李、张矣,不见李鸿章训练之海军洋操,所设之水师学堂医学堂乎?不见张之洞所设之实学馆、自强学堂、铁政局、自强军乎?李以三十年之所变者若此,张以十五年所变者若此。然则再假以五十年使如李、张者,出其温和之手段,以从容布置,到光绪四十年,亦不过多得此等学堂洋操数个而已。一旦有事,则亦不过如甲午之役,望风而溃。于国之亡能稍有救乎?既不能救亡,则与不改革何以异乎?夫以李、张之才如彼,李、张之望如彼,李、张之见信任负大权如彼,李、张之遇无事之时,从容十余年之布置如彼,其所谓改革者乃仅如此,况于中朝守旧庸耄盈廷,以资格任大官,以贿赂得美差,大臣之中安所多得如李、张之才者,而外患之迫月异而岁不同,又安所更得十余年之从容岁月者,然则合束手待亡之外,无他计也。不知所谓温和主义者,何以待之,抑世之所谓急激者,岂不以疑惧交乘,怨谤云起,为改革党人所自致乎?语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又曰:凡民可以乐成,难以虑始,从古已然。况今日中国之官之士之民,智识未开,懵然不知有天下之事,其见改革而惊讶,固所当然也。彼李鸿章前者所办之事,乃西人皮毛之皮毛而已,犹且以此负天下之重谤,况官位远在李鸿章之下,而所欲改革之事,其重大又过于李鸿章所办者数倍乎?夫不除弊而不能布新,前既言之矣。而除旧弊之一事,最易犯众忌而触众怒,故全躯保位惜名之人,每不肯为之,今且勿论他事,即如八股取士锢塞人才之弊,李鸿章、张之洞何尝不知之,何尝不痛心疾首而恶之。张之洞且尝与余言,言废八股为变法第一事矣。而不闻其上折请废之者,盖恐触数百翰林、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数十万秀才、数百万童生之怒,惧其合力以谤己而排挤己也。今夫所谓爱国之士,苟其事有利于国者,则虽败己之身,裂己之名,犹当为之。

今既自谓爱国矣,又复爱身焉,又复爱名焉,及至三者不可得兼,则舍国而爱身名,至二者不可得兼,又将舍名而爱身,吾见世之所谓温和者,如斯而已,如斯而已。吉田松阴曰:“观望持重,号称正义者,比比皆然。最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捷速,打破局面,然后除占地布石之为愈乎?”呜呼!世之所谓温和者,其不见绝于松阴先生者希耳。即以日本论之,幕末藩士,何一非急激之徒,松阴南洲,尤急激之巨魁也,试问非有此急激者,而日本能维新乎?当积弊疲玩之既久,不有雷霆万钧霹雳手段,何能唤起而振救之。日本且然,况今日我中国之积弊更深于日本幕末之际,而外患内忧之亟,视日本尤剧百倍乎。今之所谓温和主义者,犹欲以维新之业,望之于井伊安藤诸阁老也,故康先生之上皇帝书曰:“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全变。”又曰:“变事而不变法,变法而不变人,则与不变同耳。”故先生所条陈章奏,统筹全局者,凡六七上,其大端在请誓太庙以戒群臣,开制度局以定规模,设十二局以治新政,立民政局以地方自治,其他如迁都兴学,更税法,裁厘金,改律例,重俸禄,遣游历,派游学,设警察,练乡兵,选将帅,设参谋部,大营海军,经营西藏、新疆等事,皆主齐力并举,不能支支节节而为之。而我皇上亦深知此意,徒以无权不能遽行,故屡将先生之折交军机总署会议,严责其无得空言搪塞。盖以见制西后,故欲借群臣之议以定之也。无如下有老耄守旧之大臣,屡经严责而不恤,上有揽权猜忌之西后,一切请命而不行,故皇上与康先生之所欲改革者,百分未得其一焉,使不然者,则此三月之中,旧弊当已尽革,新政当已尽行,制度局之规模当已大备,十二局之条理当已毕详,律例当已收,巨饷当已筹,警察当已设,民兵当已练,南部当已迁都,参谋部当已立。端绪略举,而天下肃然向风矣,今以无权之故,一切所为,非其本意,皇上与康先生方且日日自疚其温和之已甚,而世人乃以急激责之,何其相反乎?嗟乎,局中人曲折困难之苦衷,非局外人所能知也久矣。以谭嗣同之忠勇明达,当其初被征入都,语以皇上无权之事,犹不深信,及七月二十七日皇上欲开懋勤殿,设顾问官,命谭查历朝圣训之成案,将据以请于西后,至是谭乃恍然于皇上之苦衷,而知数月以来改革之事,未足以满皇上之愿也。谭嗣同且如此,况于其他哉。夫以皇上与康先生处至难之境,而苦衷不为天下所共谅,庸何伤焉,而特恐此后我国民不审大局,徒论成败,而曰是急激之咎也,是急激之鉴也,因相率以为戒,相率一事不办,束手待亡,而自以为温和焉。其上者则率于补漏室,结鹑衣,枝枝节节,畏首畏尾,而自以为温和焉,而我国终无振起之时,而我国四万万同胞之为奴隶,终莫可救矣。是乃所大忧也,故不可以不辩者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