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延迟和踌躇的解释,我们需要更进一步地探究其深刻的内在因素。这个不幸的人永远受着哀伤的折磨,却又永远想着讴歌“欢乐”的美,他年复一年地推迟这项计划,恰恰是因为他永远沉沦在激情和忧伤的漩涡中。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才完成了心愿,而这完成之时,是多么的伟大啊!
当欢乐的主题初现时,乐队就哑然缄默,突然间,整个世界就安静下来。这使歌唱的开始就带着一种神秘与神圣的气息。确实如此,这个主题简直就是神明。“欢乐”自天而降,沉浸在超自然、超现实的平静之中,它用柔和的气息抚慰着痛苦,而当它丝丝渗入大病初愈的人的心灵中时,这种抚慰是如此的充满柔情,正如贝多芬的朋友“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禁不住热泪盈眶”一样。当主题刚刚过渡到歌声的部分时,先由低音表现,带着一种肃穆而被压抑着的情调,随后慢慢地,“欢乐”抓住了生命。这是一次征服的战斗,是一场对痛苦的斗争。然后是进行曲的节奏,浩浩荡荡的军队向前高歌猛进,男高音的歌声热烈而又急促,在这些沸腾的乐章内,我们可以闻到贝多芬的气息,他正呼吸着,感应着,呼喊着,他在田野之中奔驰,作着他的乐曲,受着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动,宛如大雷雨中的老李尔王。在战争的欢乐之后,是宗教似的沉醉,接着是神圣的狂热,爱的疯狂。全人类都激情四射,大声疾呼着扑向“欢乐”,将它紧紧地拥在怀里。
巨人的巨著终于退散了庸俗的空气。维也纳轻佻浮躁的气氛,在那一瞬间,被他震撼了,但这城市的主流依然是罗西尼以及他的意大利歌剧。贝多芬颓废而又忧郁,打算移居至伦敦,计划在那里演奏他的《第九交响曲》。和一八〇九年一样,几个高贵的朋友恳求他不要离开自己的祖国。他们说:“我们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圣乐(指《D调弥撒曲》。)。它表达了您深邃的信念,圣洁的情操。照进您伟大心灵的神圣光辉也渗透在这部作品中。我们也知道,在您伟大的交响曲的王冠上,又添了一朵永存不朽的鲜花……这几年来,所有关心您的人都为您的沉默而备感凄凉(贝多芬因为琐碎的烦恼、贫穷,以及各种的忧患所困,在1816至1821的5年中间,只写了三支钢琴曲(分别是第101、102、106号作品)。他的敌人抨击他江郎才尽,直到1821年起他才开始重新工作。)。所有的人都悲哀地想着,正当外国音乐试图在我们的土地上站稳脚跟、企图使人遗忘德国自身的艺术时,我们的天才,在人类中占有那么崇高地位的天才,竟然默默无言。……整个民族期待着新的生命,新的荣耀,期待一个不顾这个时代的风气而建立起真善美的新时代,而这些唯有寄托在您身上……但愿不久后您就能使我们的希望实现……但愿依靠着你的才能,我们未来的春天,世界未来的春天,能够加倍地繁荣”!(这是发生在1824年的事,署名的有C·李希季诺夫斯基亲王等二十余人。)这封慷慨激昂的信件,证明了在德国上层阶级中,贝多芬不仅在艺术方面享有崇高的声威,在道德方面同样如此。他的崇拜者称颂他的天才时,所想到的第一个词既无关乎学术,亦无关乎艺术,而是“信仰”(1819年2月1日,贝多芬要求对侄子的监护权时,在维也纳市政府高傲地宣称:“对于我的道德品质,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就连维森巴赤这样著名的作家都认为要发扬光大贝多芬的精神。)。
贝多芬被这些言辞感动了,决意留下。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在维也纳举行《D调弥撒曲》和《第九交响曲》的首场演奏会,盛况空前,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当贝多芬出场时,观众五次鼓掌欢迎,情况之热烈,犹如要生成暴动。在德国这个讲究礼节的国家,对皇族的出场,礼节上也是鼓掌三次。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交响曲引起了狂热的骚动。很多人甚至哭了起来。贝多芬在终场以后感动得晕了过去,大家把他抬到辛德勒家,他迷迷茫茫、浑浑噩噩的和衣而睡,不饮不食,直到次日清晨。但是,胜利火花瞬间寂灭,贝多芬并没有因此荣耀收获分文。音乐会没有给他挣上什么钱。物质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贫困交加,受着病痛的折磨(1824年的秋天,他很担心要在一场暴病中送命。“像我亲爱的祖父一样,我和他有好多地方相似。”他胃痛得厉害。),他可谓是无依无靠,可是他还是胜利了:他战胜了人类的平庸,征服了他自己的命运,驯服了他的痛苦。“要懂得牺牲,为了艺术,牺牲一切人生的愚昧和庸俗!艺术如同上帝,高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