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肉体的痛苦,别的痛苦也时常折腾着他。韦格勒说,他所见过的贝多芬总是抱着异乎寻常的激情去热爱一切。这些爱似乎永远是纯洁无瑕的,在贝多芬那里,激情与欢欲之间毫无关系。现代人常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实在是他们全不知道何谓爱以及爱是多么珍贵难得的关系。在贝多芬骨子里,或多或少散发着清教徒的气息,对于粗野的谈吐与思想,他是极度厌恶的,而对于爱情却抱着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据说他不能原谅莫扎特,因为后者不惜辱没自己的才华去写《唐·璜》(唐·璜:欧洲传说中有名的登徒子,莫扎特曾写过歌剧题材的唐·璜。)。他的挚友辛德勒曾确言“他一生洁身自爱,从未有过任何的越轨行为”。这样的一个人注定是要受爱情欺骗,做爱情的牺牲品的。的确如此,他这一生,不断地如飞蛾扑火般去恋爱,如醉如狂般痴爱颠倒,不断地幻想着幸福降临,但现实总是如此的残忍,幸福幻灭之后便是痛苦的长期煎熬。如果你想探寻贝多芬最丰满的灵感源泉,那就必须在这种时而热爱、时而骄傲地反抗的轮回中去追寻。直到晚年,他与生俱来的热情之火,才在时间的磨砺和悲风凄雨般的隐忍中趋于平静。
一八〇一年时,他热恋的对象是朱丽埃塔·居奇亚迪,后者因为贝多芬献给她的那首著名的第二十七号作品之二——《月光奏鸣曲》而闻名世界。他写信给韦格勒说:“我的生活又变得愉悦了些,和人的交往也频繁些……这种变化是一个可爱又有魅力的姑娘带来的,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是两年来我第一次享受到的幸福的时光。”(以上见一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信。)可是他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首先,这段爱情使他感受到长期折磨他的残疾之痛,敏感的隐秘被再次戳伤,而境况的艰难,使他无法娶自己深爱的姑娘。其次,居奇亚迪是个风骚、幼稚而又自私的女人,这使贝多芬非常苦恼。一八○三年十一月,她居然嫁了加伦贝格伯爵(随后她还厚颜无耻地利用贝多芬对她的感情,要贝多芬帮助自己的丈夫。贝多芬答应了。他在1821年与辛德勒的会见谈话记录中这样写道:“他是我的敌人,所以我更要尽力帮助他。”但因此贝多芬更加瞧不起她了,他用法文写道:“她到维也纳来找我,哭泣着,可怜兮兮的,但是我瞧不起她。”)。这样的爱情能给人心灵以毁灭性的打击,而像贝多芬这样早已被疾病折磨得异常虚弱的灵魂来说,这样的爱情无疑是一次灭顶之灾。他这一生,只有这一次到达了濒临死亡的崩溃尽头。此时,他正经历着一个绝望的苦闷时期。尽管如此,他还是从这个绝望苦闷的境地中回过神来。这从他写给自己的兄弟卡尔和约翰的遗嘱——《海灵根斯塔特遗嘱》中可以看得出来,他在其中详尽地讲明了事情的真实和细节,并注明:“请在我死后拆阅并执行”(时为1802年10月6日。)。那是撕心裂肺式的呐喊,是困兽犹斗般的反抗。使人听之无不动容。他差点儿就要自杀,但是他那种坚毅的精神和顽强的道德意志挽救了他(他在遗嘱里叮嘱说:“教给你孩子高尚的道德,使人幸福的是德行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患难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杀的,除了艺术以外也是道德。”他又在1810年5月2日的致韦格勒的信中说:“假如我不知道一个人在还能完成善的行为时就不该结束生命的话,我早已不在人世了,并且是我自行了断。”),不过他痊愈的希望也就此破灭了,“连一向支持我的卓越勇气也离我而去。噢,万能的上帝,请赐予我一天纯粹的快乐吧,哪怕就只有一天。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遥远而又欢乐的歌谣了。噢!是何时呢?噢!上帝呀!什么时候能在人类和自然的庙宇中感受到快乐呢?永远不能吗?不!噢!这太残忍了!”
这是垂死的哀鸣,临终的哭诉,可是贝多芬又活了二十五年。他坚毅的天性使他不甘在磨砺面前轻易屈服:“我的体能和智力与日俱增,……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受到我的青春不过才开始。我已经看到那个隐约的目标,我每天都能离他近些。……噢!如果我能摆脱疾病的困扰,那我就能拥抱世界!……除了睡眠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休息。遗憾的是我不得花费更多的时间来休息。但愿我能摆脱疾病的纠缠,哪怕能缓解一半也好,那时候……不,我不能忍受下去。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永远也不能让我屈服。如果能够享受千百次的人生就好了!”(据贝多芬《给韦格勒的信》,《贝多芬书信集》第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