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驱车赶去找那个画家。画家住在另一个郊区,正好跟法院办公室所在的郊区遥遥相对。那个区更为贫穷,房屋更加灰暗,大街小巷污秽不堪,融化了的雪水夹带着泥污缓缓地流来流去。在画家住的那栋楼里,大门只开着一扇,可在另外一扇下面贴着墙的地方打开了一个缺口,K走到近前的时候,发现一股令人作呕、直冒热气的黄色液体,从那缺口里喷发出来,有几只老鼠吓得钻进邻近的阴沟里。在楼梯口的下面,有一个小孩趴在地上哭叫,可是谁也难以听见他的哭叫声,因为在大门的另一侧有一家铁匠铺,里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铁匠铺的门敞开着,三个学徒站成半圆形,手抡榔头,锤打着一个要加工的东西。一大张挂在墙上的白铁皮闪现出苍白的光芒,射在两个学徒身上,映照着他们的面孔和围裙。K对这一切不过是匆匆地扫了一眼,他巴不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只想跟那画家说几句话打探一下情况,然后马上回银行去。如果他来这儿哪怕有一丁点儿的收获,对他今天最后结束银行的工作也会带来好处的。他上到四层,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放慢脚步。楼梯和楼层一样,都高得出奇,而那画家又说是住在顶层的一间阁楼里。况且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楼梯层没有回廊,狭窄的楼梯死死地夹在两道高墙中间,偶尔才看得到几乎开在墙顶端的小窗。正当K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有几个小姑娘从一户人家里跑了出来,嘻嘻哈哈地顺着楼梯奔上去。K慢慢地跟着她们走,赶上了其中的一个姑娘。她准是绊了一跤才落在了后面。K和这姑娘一起上楼时问她说:“有个名叫梯托雷里的画家住在这里吗?”这姑娘看上去还不满十三岁,稍稍驼着背。
她随之用胳膊捅了捅K,打一侧盯着他。她虽然年纪小小,身体畸形,但一副水性杨花的样儿却叫人不堪入目。她脸上无一丝笑容,投去富有刺激性的挑逗的目光,正儿八经地注视着K。K假装没有留意她的神情,只是问道:“你认识画家梯托雷里吗?”她点点头,反过来问道:“你找他干什么?”K觉得趁机快快了解一点关于梯托雷里的情况很有必要:“我想请他给我画像,”他说道。“给你画像?”姑娘照问了一遍,嘴张得老大,用手轻轻地拍了拍K,仿佛他说了什么特别出人意料或者愚不可及的话。接着,她用双手提起她那本来就短得可怜的裙子,拼命地奔去追赶其他姑娘。她们的喧闹声已经模模糊糊地消失在楼上了。然而,等K再上到楼梯的一个拐弯处时,又跟姑娘们撞上了。她们显然从那个驼背姑娘嘴里知道了K的意图,所以都在这儿等着他。姑娘们站在楼梯两侧,身子贴着墙,而且用手抚弄着自己的裙子,好让K舒舒畅畅地从她们中间走过。一张张面孔,连同这夹道排队,无不混合着天真幼稚与放荡不羁。现在,姑娘们聚拢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跟在K的后面,为首的便是驼背姑娘,她充当起了向导。多亏有了她,K才很快找对了路。他本来打算一直顺着楼梯走上去,而她指给他走旁边的一道小楼梯,就可以找到梯托雷里。通往画家房间的楼梯特别狭长,也没有拐弯,一眼就可以看到顶。梯托雷里的房门就在楼梯的尽头。门的斜上方,装着一扇透光的小天窗,跟这道楼梯的其他部分相比,这里显得相当明亮。这扇门是用没有油漆过的木板做成的,上面用红颜色龙飞凤舞地画着梯托雷里的名字。K和随来的姑娘还没有上到一半楼梯,显然这嘈杂的脚步声惊动了楼上的人,那扇门随之开了一条缝,一个好像只穿着睡衣的男人出现在门后。“啊!”他看到一群人走上来时喊了一声,顿时又消失了。驼背姑娘高兴得直拍手,其他的则簇拥在K的身后,要推着他快快上去。
但是,当他们还正在往上爬着的时候,画家已经霍地把房门打开,深深鞠了个躬致意,请K进去。而那群姑娘,他全部拒之门外,一个也不让进,无论她们苦苦央求也好,还是她们不听画家的阻拦,硬是往里冲也罢。只有驼背姑娘乘着他伸开两臂的当口溜了进去,可画家连忙追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裙子,拽着她打了一个转转,然后把她拖到门外,让她回到那群姑娘中间。可当画家离开门口的时候,她们却不敢擅自跨越过门槛。K一点也摸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表面上看,似乎彼此友好默契,一切入情入理。站在门外的姑娘们,一个个伸着脖子,冲着画家高声嚷着各种各样打诨卖俏的话。
K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而画家却哈哈大笑,驼背姑娘在他的手上几乎飞了起来。然后他关上门,又向K躬身致意,跟他握握手后自我介绍说:“我是画家梯托雷里。”姑娘们在门外窃窃私语。K指着门说:“看来你在这里人缘非常好。”“啊哈,这群野丫头!”画家一边说,一边试图去扣上睡衣的领子扣,可就是没能扣住。另外,他光着脚,仅仅穿着一条黄色的麻布宽腿裤,束着一条腰带,长长的带梢摆来晃去。“这群野丫头真让人头疼,”他接着说下去,不再抚弄睡衣了,最上边的那个扣子正好掉了。他搬来一把椅子,请K坐下。“我曾经给她们当中的一个画过像——这姑娘今天没有来——,从那以后,她们就缠住我不放。我自己在家的时候,她们必须得到我的许可才能进来;可是,只要我一走开,至少总会有一个溜进屋里。她们专门让人配了一把开我房门的钥匙,相互转来借去。你简直难以想象,这有多么讨厌。比如说,我带着一位要画像的女士回家来,掏出我的钥匙打开门一看,就发现驼背姑娘坐在小桌旁边,用我的画笔,往她的嘴唇上涂红,而她照看的小妹妹在屋里翻来捣去,弄得一片狼藉。或者是,这也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我很晚才回家来——请别见怪,我现在这副狼狈相,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全都是她们给搞的——,接着说吧,我昨天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正准备上床时,忽然有什么东西拧住我的腿。我往床底下一看,就又拽出这么一个野丫头来。她们干吗要这样缠着我呢,我也弄不明白。我又没有企图去引她们过来,想必你刚才也看到了。自然啰,这也打扰了我画画。要不是这画室是免费提供给我的,我早就搬走了。”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纤细的声音,听来像是温情脉脉,也像是焦急不安:“梯托雷里,我们现在可以进来吗?”“不许进来,”画家回答道。“就我一个也不行吗?”她又问道。“不行,”画家说着走到门口,把门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