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觉得自己透过那扇门看见了她们在尖叫。“你说话可要算数啊,”
画家说,他没有去陪着K,“要不然我就自己去银行里找你过问了。”
“你们把门打开好吗,”K说着去拉了一下门把手,发觉姑娘们在门外死死地拉住不放。“难道你想叫那帮姑娘给缠住吗?”画家问道。“我看你最好还是从这边出去吧,”他指着床后的那扇门说道。K照着画家的指点,转身回到床跟前。可是,画家却没有去打开那扇门,而是钻到床底下问道:“且再等一会吧,你想不想再看看一两幅画?也许你有兴趣买它呢。”K不想失礼,画家对他的确够热心了,而且答应继续帮他的忙,更何况由于K的疏忽,还根本没有提起帮忙付报酬的事。因此,K现在无法拒绝他,只好让他拿出画来看看,尽管他急得浑身打颤,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间画室。画家从床底下拉出一叠没有镶框的画来,上面盖着一层灰尘。他试图吹去最上一层画上的灰尘,顿时尘埃在K的眼前飞飞扬扬,呛得K好久喘不过气来。“一幅荒野风光,”画家一边说,一边把画递到K的手里。上面画着两棵弱不禁风的枯树,彼此隔得老远,孤零零地立于苍苍茫茫的草地上,背景是绚丽多彩的落日。“漂亮,”K说,“我买下了。”K不假思索地说,如此简短地敷衍了事。他看到画家并没有在意他说的,而是从地板上又捡起一幅画来,心里不免高兴起来。“这幅跟那幅是姊妹画,”画家说。
这幅或许是打算画成姊妹画的,可是却让人看不出跟那一幅有一丝一毫的不同:这里也是两棵树,也是一片草地,也是一轮落日。然而,K心不在此。“两幅优美的风景画,”他说,“我都买下了,我将把它们挂在我的办公室里。”“你看来好喜欢这个题材,”画家说着又拿起一幅画来,“很凑巧,我这儿还有一幅类似的画。”又是一幅荒野风景,与其说是类似,倒不如说是彻头彻尾的雷同。画家不遗余力地利用这个机会,要把一堆推不出去的老画都塞给K。“这幅我也要了,”K说,“这三幅一共多少钱?”“下次再说吧,”画家说,“你现在急着要走,我们反正来日方长啊。再说,你喜欢这些画,叫我好高兴,我要把床底下所有的画一起送给你。全都画的是荒野风景,我已经画了许多荒野风景画。有一些人就是不喜欢这样的画,说什么气氛太忧郁。
可是,另有一些人,比如像你吧,偏偏就爱的是忧郁的格调。”然而,K现在毫无心思去听这位乞丐画家的职业经验之谈。“你把这几张画包起来吧,”K大声说,打断了画家的唠叨,“明天我让办事员来取。”
“大可不必,”画家说,“我想,我可以找一个人跟你把画送去。”说完,他终于身子俯在床上,把门打开了。“不要紧,你就踩着床过吧,”画家说,“谁进来都要打床上过。”其实,就是画家不这么请,K也会毫不顾忌地这么做,甚至已经把一只脚踩到了弹簧床的中间,从敞开的门往外一看,跨出去的脚不禁又收了回来。“这是怎么回事?”他问画家。“你这么大惊小怪什么呢?”画家反问道,自己也觉得奇怪了,“这儿是法院的办公室。难道你不知道这儿是法院的办公室吗?法院的办公室几乎遍布于栋栋楼房的阁楼上,为什么偏偏这栋楼里会少了呢?我的画室本来也是法院的办公室,不过法院把它让给我用了。”
K并不太吃惊在这里也发现了法院的办公室,他在为自己对法院的事一无所知而大为吃惊。在他看来,一个被告行为的基本准则就是时时事事有备无患,永远不会使自己感到出乎意料,决不能当法官出现在你的左面时,你依然稀里糊涂地看着右面,——他偏偏一次又一次地违反了这个基本准则。在他的面前,伸展出一条长长的走廊,一股气流冲面而来。相比之下,画室的空气倒还新鲜。走廊两边摆着长凳,跟审理K一案的法院办公室的走廊里一模一样。看来法院办公室的布置都有统一明确的规定。眼下走廊里来来往往也没有多少办事的。一个男人欠着身子靠在长凳上,脸趴在胳膊上,似乎在睡觉;另一个男人站在走廊半明半暗的尽头。这时,K从床上踩过去,画家拿着画跟在他后面。他们一出门就碰上了一个法院听差——K现在已经从金纽扣上辨认得出所有的法院听差;他们身穿便服,上面除了普通的纽扣外,都有一枚金扣子——,画家吩咐他,陪着K把这些画送去。K掏出手帕,捂在嘴上,踉踉跄跄地往前晃去,哪里像在走路。他们快到出口时,那帮姑娘朝他们蜂拥过来,K终归还是未能避开她们。姑娘们显然是看见画室的第二扇门打开了,便急忙绕个圈子赶了过来,想打这边冲进去。“我不能再送你啦!”画家哈哈笑着大声说道,他被姑娘们团团围在中间。“再见吧!别考虑得太久啦!”
K连头也不朝他回一下。到了马路上,他立即叫住了迎面而来的第一辆出租马车。他急于要甩脱这个听差,那枚金扣子直刺得K惶惶不安,尽管它平常很可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殷勤的听差上了车,还要坐在车夫的身旁,K却把他赶了下去。K回到银行时,早已过了中午。他真想把这些画都扔在车里,可又怕哪一天画家来让拿出来看看。因此,他让把画拿进办公室,锁在自己办公桌最下边的抽屉里,至少在往后的日子里,免得让副经理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