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抒怀-日本的美与我

一世珍藏的散文130篇[电子书]

日本的陶瓷花瓶中,古伊贺瓷(大约十五六世纪)要算最上乘而又最昂贵,淋上水后,才栩栩如生,色泽鲜妍光洁。伊贺瓷是用高温烧制的。劈柴一烧,烟灰散落下来,沾在花瓶胎上,或是浮在上面,随着温度下降,便凝结在釉面上。这不是制陶工人人工所为,而是烧窑时自然成就的,所以,又可以称作“窑变”,结果便烧出千姿百态的色彩花纹来。伊贺瓷这种素雅、粗糙而又遒劲的釉面上,一经洒上水,就显得莹润明洁,与花上的露珠交相辉映。茶碗在使用前,也先用水浸过,使之润泽,这已成茶道的惯例。池坊专应把“野山水边自多姿”(口传),作为他那一派插花之道的新精神。破损的花瓶,枯萎的枝头,无不见“花”,这些东西上,都可由花来解悟。“古人皆由插花而悟道”,于此可以见出禅宗的影响,就日本的范围而论,更促使美的心灵的觉醒。恐怕也是日本人经过长期内乱,生活在一片荒芜之中的心境写照吧。

日本最古老的《伊势物语》(成于十世纪),是部叙事诗集,包含许多也可视为短篇小说的故事,其中有一则写到:

多情人于瓶中插珍奇紫藤花一株。花萼低垂,长达三尺六寸。

说的是,在原行平招待宾客时插花的故事。花萼垂下达三尺六寸的紫藤,确是珍卉奇草,甚至令人怀疑是否真有此花。不过,我觉得,这种紫藤象征了平安朝文化。紫藤具有日本式的优雅,和女性的妩媚。低垂盛开,随着微风轻摇款摆,那一派风情,真是切娜多姿,谦恭平和,不胜柔媚。在初夏一片翠绿之中,时隐时现,仿佛也知多情善感似的。那朵紫藤花萼,竟有三尺六寸长,想必会格外的艳丽呢。日本吸收中国唐代文化,加以融会贯通而铸就日本风格。大约在一千年前,便创造出光华灿烂的平安文化,形成日本的美,正像“珍奇的紫藤花”盛开一样,宛然是不同寻常的奇迹。当时已产生日本古典文学中最上乘的作品,诗歌方面有最早的敕选和歌集《古今集》(905),小说方面有《伊势物语》、紫式部(约970—1002)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约966—1017)的《枕草子》等,这些作品构成了日本的美学传统,影响乃至支配后来八百年间的日本文学。尤其是《源氏物语》,从古至今,始终是日本小说的顶峰,即便到了现代,还没有一部作品能及得上它。早在十世纪时,便已写出这部颇有现代风格的长篇小说,堪称世界奇迹,所以也享誉海外。我在少年时代,古文还不大懂的时候,即已开始阅读古典小说,大抵都是平安朝文学作品,其中,尤其是《源氏物语》深深铭刻在我心上。《源氏物语》以降几百年来,日本小说无不在憧憬、悉心模仿或改编这部名作。《源氏物语》的影响既深且广,和歌自不必说,就是美术工艺,直至园林建筑,莫不从中寻取美的滋养。

紫式部和清少纳言,以及和泉式部(979—?)、赤染卫门(约957—1041)等著名诗人,都是入宫侍奉的女官。所以,平安文化,一般便认为是宫廷文化,女性文化,而产生《源氏物语》和《枕草子》的时期,是这一文化的鼎盛时期,或者说,从极盛转向衰颓的时期。此时已流露出盛极而衰的惆怅情绪。不过,那些作品仍可看作日本王朝文化的极致。

不久,王朝衰落,政权由公卿入于武士之手,是为镰仓时代(1192—1333)的开始;武家政治一直延续到明治元年(1868),将近七百年光景。然而,天皇制也罢,王朝文化也罢,并没有灭绝,镰仓初期的敕选和歌集《新古今集》(1205),对平安朝的《古今集》而言,技巧上和诗法上均有进一步的发展,虽不无文字游戏之嫌,却重视妖艳、幽玄的格调,讲究余韵,增进幻觉,与近代象征诗自有一脉相通之处。而西行法师(1118—1190),上承平安下接镰仓,是这两个时代的代表诗人。

夜夜长把君相忆 却喜梦里偶相会

怎禁醒后各分散 但愿好梦留人睡

却道梦里寻君难 上天入地都行遍

何如缘情见君颜 怎得一面也心甘

以上是《古今集》里小野小町九世纪中期日本女诗人,六歌仙之一,诗风纤NFDB1g怖觥5氖,虽然写的是梦境,却又直接表现现实。到《新古今集》以后,又变成很微妙的写生:

群雀枝头闹 日影横竹梢

添得秋色浓 触目魂黯销

NFDA2;ㄈ髀园 秋风侵身寒

夕阳影在壁 倏忽已消散

这是镰仓末期永福门院(1271—1342)日本南北朝初年的女诗人,伏见天皇的中宫皇后。的诗,象征了日本纤细的哀愁。我觉得跟我的心境颇为相近。

无论写“冬雪寂寂溢清寒”的道元禅师,抑或是吟咏“冬月穿云暂相伴”的明惠上人,大约都是《新古今集》时代的人。明惠同西行曾有过唱和,也写过叙事诗。

西行法师常来晤谈,展读我诗,非同寻常。遣兴虽及于鲜花、杜鹃、明月、白雪,以及宇宙万物,然一切色相,充耳盈目,皆为虚妄。所吟咏之句,岂非真言。咏花实非以为花,咏月亦非以为月,皆随缘遣兴而已。恰似雨后彩虹,虚空有色;亦如白日映照,虚空明净。然虚空本无光,虚空亦无色。我心似此虚空,纵然风情万种,却是了无痕迹。此种诗乃如来之真形体。

(摘自弟子喜海所著《明惠传》)

这里恰好道及日本以至东方的“虚空”和“无”。有的评论家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但西方的“虚无主义”一词,并不适宜。我认为,其根本精神是不同的。道元的四季诗也曾题为《本来面目》,虽然讴歌四季之美,其实富有深刻的禅宗哲理。

高慧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