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与道元那首一样,也是普普通通的事,平平常常的字,与其说良宽是不假思索,毋宁说是有意为之的,在重叠之中表达出日本文明的真髓。更何况这是良宽的辞世诗呢。
漠漠烟霞春日永
嬉戏玩球陪稚童
暂伴清风和明月
为惜残年竟夕舞
非关超然避尘寰
平生只爱逍遥游
良宽的心清和生活,如同这些诗作所描述的,住草庵,穿粗衣,闲步野外,与孩童嬉游,和农夫谈天,不故作艰深语,奢谈深奥的宗教和文学,完全是一派“和颜温语”,高洁脱俗的言行。他的诗风和书法,均已超越江户后期,十八、十九世纪之交,以及日本前近代的习尚,臻于古典高雅的境界。直到现代,日本仍极其珍重其墨迹和诗歌。良宽的这首诗,表现的是一种辞世之情,自己没有什么值得流传下去的,也不想留下什么。死的死去,大自然只会更美,这才是自己留存世间唯一可资纪念的。这首诗凝聚了自古以来日本人的情愫,也可从中听到良宽那虔敬的心声。
久盼玉人翩然来
今朝相会复何求
良宽的诗作里,居然还有这样的情诗,而且也是我喜欢的一首。良宽到了六十八岁垂暮之年,得遇一位二十九岁的年轻女尼,深获芳心,成就一段良缘。这首诗既表达他结识一位永恒女性的喜悦,也写出他望穿秋水,久候不至的情人姗姗而来时的欢欣。“今朝相会复何求”,诗句质朴真切,感情纯正。
良宽七十四岁圆寂。生在多雪之乡的越后,同我的小说《雪国》写的是一个地方,现在叫新NFDAFO兀地处内日本的北部,正好承受从西伯利亚横越日本海吹来的寒风。良宽的一生,便是在这样一个雪乡度过的。人生渐渐老去,自知死之将近,内心已趋彻悟之境。这位诗僧“临终的眼”里,想必也像他绝命辞中所写的那样,雪乡的大自然会是更加瑰丽。我有一篇随笔,题为《临终的眼》。但此处“临终的眼”一语,是取自芥川龙之介(1892—1927)自杀时的遗书。芥川遗书中这句话于我铭感尤深:“大概逐渐失去了”“所谓生活的力量”和“动物的本能”云云。
如今,我生活的世界,是像冰也似透明的,神经质的,病态世界。……我究竟要等到何时才敢自杀呢?这是个疑问。唯有大自然,在我看来,比任何时候都美。你或许要笑我,既然深深喜爱这大自然之美,却又想入非非要去自杀,岂不自相矛盾!殊不知,大自然之所以美,正是因为映在我这双临终的眼里之故。
一九二七年,芥川龙之介以三十五岁的英年自杀身死。我在《临终的眼》一文中曾说:“不论怎样厌世,自杀总归不是悟道的表现。不论德行如何高洁,自杀者距大圣之境,终究是遥远的。”我对芥川以及战后太宰治(1909—1948)辈的自杀,既不赞美,也不同情。但是,有位友人,日本先锋派画家之一,也是年纪轻轻便死去了,他也是很久以来就想要自杀的。“他常说,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死即是生,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见《临终的眼》)。依我看来,他生于佛教寺院,又毕业于佛教学校,对死的看法,与西方人的观点,自是有所不同、“有牵挂的人,大概是不会想到自杀的”我因此联想起那位一休禅师(1394—1481),他曾经两次企图自杀。
这里,我之所以要在一休之前加上“那位”两字,是因为在童话中,他作为一位聪明机智的和尚,已为孩童所熟悉。他那奔放无羁的古怪行径,已成轶闻广为流传。传说“稚童爬到他膝上摸弄胡子,野鸟停在他手上觅食啄粒”,是为无心禅宗主张“但能无心,便是究竟”,而“无心者,无一切心也。如如(真理)之体,内如木石,不动不摇,外如虚空,不塞不碍,无能所,无方所,无相貌,无得失”见范文澜著:《中国通史简编》第三编第二册62页。的终极境界。看上去他似乎是位和蔼可亲的长者,其实,也是位极其严肃、禅法精深的僧人。据说一休是天皇之子,六岁入寺,一方面表现出一位少年诗人的天才,同时也为宗教和人生的根本问题苦恼不已。他曾说:“如有神明,即请救我;倘若无神,沉我入湖底,葬身鱼腹!”就在他纵身投湖之顷,给人拦住了。后来还有一次,一休住持的大德寺里,有个僧徒自杀,致使僧众几人牵连入狱,这时,一休自感有责,“肩负重荷”,便入山绝食,决心一死。
一休把自己那本诗集,取名为《狂云集》,甚至以狂云为号。《狂云集》及其续集,以日本中世的汉诗而论,尤其作为一位禅僧的诗作而论,是无与伦比的,其中有令人瞠目结舌的情诗,描写闺房秘事的艳诗。他饮酒茹荤,接近女色,完全逸出禅宗的清规戒律;大概是想从中自求解脱,以此来反抗当时僵化的宗教形式,要在因战乱而崩溃的世道人心中,恢复和树立人的存在和生命的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