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抒怀-大川的水

一世珍藏的散文130篇[电子书]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日本小说家,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主要伤口有《罗生门》、《鼻子》、《山芋粥》等。

[日] 芥川龙之介

我生长在靠近大川端大川端指隅田川吾妻桥以下的一部分流域,尤指两国桥至新大桥之间的流域。的横纲街。街上净是黑土围墙。走出家门,有一条小路,路边长着枝叶茂密的槠树。一穿过这条满是树阴的小路,就到了沿河岸的百本杭,一条宽阔的大河顿时展现在眼前。从儿童时期一直到中学毕业,我几乎天天看到这条河。看到水、船、桥、沙洲,看到那些生在水上长在水上的人们过着忙忙碌碌的生活。盛夏时期,过了正午以后,我踩着发烫的沙土,上河里学游泳。那股径自钻进鼻孔沁入肺腑的河水气味,随着岁月的流逝,至今还给我留下了难以忘怀的亲切感。

我为什么如此酷爱这条河呢?为什么大川那泥沙浑浊的温吞吞的河水总会引起我无限的缅怀依恋呢?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知其所以然。可是,从很早以前开始,我每看到这河水,就会一阵鼻酸,也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安慰感和寂寥感在滋生,似乎眼泪都要止不住地往下掉。我仿佛觉得自己已完全远离这个栖身的现实世界而进入了思慕和怀念的国土。因为有着这样的情绪,因为能够品味这种安慰感和寂寥感,所以我尤其爱大川的水。

银灰色的烟霞雾霭,河水青镜油凝;唉声叹气的汽笛,鸣声捉摸不定;运煤船的三角帆,颜色褐里带黄——这整个河上图景,将一种难以排遣的哀愁从心底唤起。使我幼小的心灵瑟缩不已,仿佛河堤上的依依杨柳,青青枝叶弄柔飒飒。

最近这三年间,我在书斋里过着平静的读书生活,每天专心致志地埋头在书本中间,书斋坐落在东京郊外职员阶层集中的高岗地区,在杂木树的荫翳之下。即便是这种情况,我还是不会忘记,每个月两三次去眺望一下大川的水。书斋里寂然无声,总是孕育着兴奋和紧张的气氛,我在其中无休止地忙忙碌碌,脑子不得片刻空闲。河里的水似静而动,似止而流,这水色把我的心引入一个冷落萧索、可以无拘无束思慕怀念的境界,这和一个人经过长途跋涉的朝香之后,总算又踏上故乡土地时的心情惟妙惟肖。有了大川的水,我才得以重新生活在古朴纯正的感情里。

我好几度看到过,初夏轻柔的熏风拂过下临青流翠水的重合欢树,于是,树上洁白的落花簌簌飞雪。在雾气弥漫的十一月的夜晚,我好几度听得,从昏暗的河水上空传来鸻鸟有若畏寒的鸣叫声。凡我看到,凡我听到的,这所有的东西都引起了我对大川的新的爱慕。正好比是一颗容易颤动的少年的心,它像夏天河川里生长出来的大黑蜻蜓的翅膀一样抖动不已,这颗心每次都不能不张着新的惊异的大眼睛注视着这一切。尤其是夜里,我倚着渔船的船舷,凝视着无声无息流淌的漆黑的河水,心里感觉到“死”的气息在夜色和河水里飘荡,这时,真不知有多少寄托无门的凄凉寂寞在向我逼来。

每次看到大川的流水,我一定会怀念起邓南遮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作家,创作中宣扬唯美主义。的心情,他对威尼斯的人情风物倾注了满腔的热情,夜幕随着伽蓝的钟声和天鹅的鸣叫声在威尼斯——这个意大利的水都降临,月亮像沉入水底似的散发着冷光,月魄使建筑物阳台上的蔷薇花和百合花披上了苍白色,威尼斯游艇宛如黑色的棺柩在其间游荡,从一座桥划向另一座桥,犹如进入了梦境。

大川沿岸的诸多街巷,承恩于河水的沐浴爱抚之中,对我来说,这些街巷都使我依恋难忘。从吾妻桥沿河岸往下游数,有着驹形、并木、藏前、代地、柳桥这些市街,还有多田的乐师前、梅堀、横纲——无处不叫我留恋。大川的水像块磨砂玻璃板,散射着青色的光亮。冷清清的潮水卷起一股清香。与此同时,从伫立在日光下的土窖土仓的白墙和白墙之间,从装设着花格子门窗的光线黯淡的房子和房子之间,或是从绽出银褐色幼牙的杨柳和金合欢街树之间,河水发出一种令人思慕和怀念的声响,和从前一样向南流去,这声响还传进街巷行人们的耳朵里去了呢。啊,令人依恋的水声哟,你喃喃自语,执拗乖戾,你咋着响舌似的让青草嫩汁般的翠流去洗濯两岸的崖石,不舍昼夜。班女班女是日本能乐演员、剧作家世阿弥(约1364—1443)的能乐剧《班女》中的女主角。写日本美浓国野上的一个绰号叫班女的妓女因与她交换扇子的男人一去不回而发疯的故事。班女原指我国西汉女文学家班予,她贤才通辩,成帝时被选入宫,立为予。后为赵飞燕所谮,作《秋扇赋》自伤,辞极哀婉。,业平即在原业平(825—880),日本平安时代初期的和歌诗人。武藏野武藏野是关东平原的一部分,也泛指旧武藏国,即今东京都琦玉县,也有一小部分今属神奈川县。时期,已旷古年深而不得其知,但远溯江户净琉璃的众多作者,近及河竹默阿弥翁,为了和浅草寺的钟声一起,最强而有力地渲染出剧中刑场的气氛,他们当时在那些剧作里屡次三番使用的,实在就是大川的凄清的流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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