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抒怀-日本的美与我

一世珍藏的散文130篇[电子书]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小说家,日本“新感觉派”骁将之一。1968年以《雪国》、《千鹤》、《古都》三部作品获诺贝尔文学奖。有“语言魔术师”的美誉。

[日] 川端康成

春花秋月夏杜鹃

冬雪寂寂溢清寒

这首和歌,题为《本来面目》,为道元禅师镰仓(1192—1333)初期的禅僧,1223年入宋,受曹洞宗禅法和法衣回国,而后成为日本曹洞宗的开山祖师(1200—1253)所作。

冬月出云暂相伴

北风劲厉雪亦寒

而这一首,则是明惠上人镰仓时代华严宗僧人(1173—1232)的手笔。逢到别人索我题字,我曾书赠这两首和歌。

明惠的和歌前,冠有一段既长且详的序,像篇叙事诗。用以说明这首诗的意境。

元仁元年(1224)十二月十二日夜,天阴月晦,入花殿坐禅。中宵禅毕,自峰顶禅堂返山下方丈。月出云间,清辉映雪。虽狼嗥谷中,有月为伴,亦何足惧哉。入方丈顷,起身出房,见月复阴,隐入云端。比及闻夜半钟声,方重登峰顶禅堂,月亦再度破云而出,一路相送。至峰顶,步入禅堂之际,月追云及,几欲隐于对山峰后,一似暗中相伴余矣。

这篇序后,便是上面所引的和歌。和歌之后,作者接下去写到:

抵峰顶禅堂,已见月斜山头。

登山入禅房,

明月亦相随。

愿此多情月,

伴我夜不寐。

明惠上人是在禅堂守夜,抑或在黎明时分重返禅堂,他未加说明,只是写到:

坐禅之时,得闲启目,见晓月残光,照入窗前。余身处暗隅,心境澄明,似与月光融为一体,浑然不辨。

心光澄明照无际月疑飞镜临霜地

西行西行(1118—1190),平安朝末年诗僧。有“樱花诗人”之称,故也有人相应称明惠为“咏月歌者”。

月儿明明月儿明

明明月儿明明月

明惠此诗,全由一组感叹的音节连缀而成。至于那三首描写夜半至清晓的《冬月》,其意境,照西行的说法,“虽是咏歌,实非以为歌也”。诗风朴直、纯真,是对月倾谈的三十一音节。与其说他“以月为友”,勿宁说“与月相亲”;我看月而化为月,月看我而化为我,月我交融,同参造化,契合为一。所以,僧人坐在黎明前幽暗的禅堂里凝思静观,“心光澄明”,晓月见了,简直要误认是自身泻溢的清辉了。

“冬月出云暂相伴”这首和歌,正如长序所说,是明惠在山上禅堂坐禅,参悟宗教与哲理,其心境与明月契合相通的诗。我之所以书录此诗,是因为据我体会,这首和歌写出了心灵的谐美和通达。冬月啊!你在云端里时隐时现,照耀我往返禅堂的脚步,所以狼嗥也不足畏;难道你不觉得风寒刺骨,雪光沁人吗?我认为这首诗,是对大自然,以及对人间的温暖、深情和慰藉的赞颂,也是表现日本人慈怜温爱的心灵之歌,所以,我才题字赠人的。

矢代幸雄博士以研究波提切里波提切里(SandroBotticelli,1445—1516),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而闻名于世,对古今东西方美术,学识渊博。他把“日本美术的特质”之一,概括成“雪月花时最怀友”这样一句诗。无论是雪之洁,月之明,也即四季各时之美,由于触景生情,中心感悟,或因审美会意而欣然自得,这时便会思友怀人,愿与朋侣分享此乐。也就是说,美者,动人至深,更能推己及人,诱发为对人的依恋。此外的“友”,广而言之是指“人”。而“雪”“月”“花”这三个字,则表现了四季推移,各时之美,在日文里是包含了山川草木,森罗万象,大自然的一切,兼及人的感情在内。这三个表现美的字眼,是有其传统的。即以日本的茶道而言,也是以“雪月花时最怀友”为其基本精神的。所谓“茶会”,也即“感会”,是良辰美景、好友相聚的集会。——附带说一下,我的小说《千鹤》,倘若读后认为是写日本茶道的精神与形式之美,那便错了;这是一篇持否定态度的作品,针砭时下庸俗堕落的茶道,表示我的疑虑,并寓戏戒之意。

春花秋月夏杜鹃

冬雪寂寂溢清寒

道元的诗句,也是对四季之中美的讴歌。诗人只是将自古以来日本人民对春夏秋冬四时最钟爱的景物随意排列起来,你可以认为,没有比这更普通,更平常,更一般的了,简直可说是不成其为诗的诗。但是,我再举出另一位古人的诗,与这首诗颇相似,是僧人良宽(1758—1831)的辞世诗。

试问何物堪留尘世间

唯此春花秋叶山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