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抒怀-日本的美与我

一世珍藏的散文130篇[电子书]

一休当年寄迹的京都紫野大德寺,如今仍是茶道的胜地。他的墨迹供在茶室里,作为挂轴,极为珍贵。一休的字画我也收藏了两幅。其中一幅写的是“佛界易入,魔界难进”。这句话,我颇有感触,也时常用以挥毫题笔。其涵义可作种种理解,若加深究,怕会永无止境。一休虽在“佛界易入”之后,加了“魔界难进”一句,但这位禅僧的话却深深打动了我的心。一个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对于“魔界难进”,既有所憧憬,又感到恐惧,只好求神保佑。他这种意愿,或者表现出来,或者深藏心底,归根结蒂,还得顺乎命运的安排。没有“魔界”,便没有“佛界”。要入“魔界”,更为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是入不了的。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这是一句广为人知的禅语。倘以“他力成佛”与“自力成佛”来区分佛教宗派,那么,主张自力的禅宗,当然会持这样激烈的言辞。提倡他力成佛的真宗亲鸾(1173—1262),日本佛教净土真宗的创始人,著有《教行信证》六卷、《净土文类聚抄》等。净土真宗与其他净土宗派所不同者,在于不重勤修念佛,而是强调坚执的信仰,提出即使是恶人,阿弥陀佛也要拯救,也可成佛,往生净土。(也曾说过:“善人往生净土。何况于恶人耶。”这同一休“佛界”“魔界”之说,意思上不无相通之处,但也有不同之点。亲鸾说过,“无有一名弟子”。而“逢祖杀祖”,而又“无有一名弟子”,——这恐怕也是艺术的严酷命运吧。

禅宗不以崇拜偶像为务。禅寺里虽然也供佛像,可是,在修习道行的场所和坐禅静虑的禅堂里,却既无佛像佛画,也无经卷释典,只是长时间闭目打坐,不言不动,进入无思无念的境界,灭“我”为“无”。这里的“无”,不是西方的虚无,而是天下万有得大自在的空,是无际涯无尽藏的心宇。当然,修习禅法,须法师传授,相与谈禅,以求开悟,并研读禅宗经典,但终须自己思索,靠自力开悟。同时,比起逻辑推理,更强调直观。与其求他人教诲,毋宁靠自己悟道。其宗旨是“不立文字”,而在“教外别传”。能做到维摩居士维摩诘的简称,佛教菩萨名。所说的“默如雷”,大概便是禅宗最上乘的境界了。相传中国禅宗始祖达摩大师“面壁九年”,即面对石壁,静坐默想达九年之久,结果终于彻悟。禅宗所主张的禅定,即从这位达摩坐禅而来。

有问即答否便罢

达摩心中有万法(一休)

另外,一休还有一首道歌:

且问心灵为何物

恰似画中松涛声

这首诗同时也体现了东洋画的精神。东洋画中的空间意识、空白表现、省略笔法,大概正是这类水墨画的灵魂所在。“能画一枝风有声”(金冬心(1687—1763),我国清代书画家兼诗人,著有《冬心集》),诚如斯言。

道元禅师也有类似的说法:“君不见,竹声中悟道,桃花中明心。”日本花道的插花名家池坊专应(1532—1554)曾“口授”说:“以涓滴之水,尺寸之树,呈江山数程之景象,俱瞬息万变之佳兴,正可谓仙家之妙术也。”日本的庭园也是用以象征大自然的。西洋庭园多半营造匀整,相比之下,日本的大抵不够匀整。然而,恐怕正因为其不匀整,象征的涵义才更加丰富而深广。当然,这种不匀整,赖有日本人纤细微妙的感觉得以保持均衡。试问哪种庭园营造法,能像日本园林布局那么复杂、多趣。细致而难能?所谓“枯山水”,是以岩石造像,这种“石砌法”能平空地表现出山川秀丽之景和波涛汹涌之状。此法凝缩的极致,见于日本的盆景、盆石。“山水”一同,包含山与水,即自然景色;山水画,即以风景、庭园等为题材,并由此推衍为“古雅清寂”、“幽闭素朴”的意趣。然而,信守“和敬清寂”的茶道,尊崇的是“幽闭”,“古雅”,则更加蕴含心灵的丰富。茶室本极其狭小、简朴,而寄寓的意思却无边深广,无上清丽。

一朵花,有时给人感觉比一百朵更美。一休也说过,插花不宜插盛开的花。所以,日本茶道至今在茶室里大抵只瓶插一枝,而且是含苞待放的一枝。倘若是冬天。便插冬令的花,譬如取名“白玉”和“佗助”的山茶花,是种花朵很小的品种,选其色白者,单插花蕾待放的一枝。纯白色,不仅最为清丽,也最富色彩。再者,花蕾犹须带上露水。水珠几滴,顿使花枝鲜媚。五月里,以青瓷花瓶插牡丹,这是茶道的插花中,最雍容华贵的一式。所插的牡丹,仍须是带露水的白花蕾。不仅花朵上宜洒几滴水珠,而且,插花用的瓷器,有不少也要事先淋上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