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中有一部分时间是在阅读中度过的。我以为读书是一种享受,另一种较小的享受乃是写诗,我们或将它称为创作,这是对我们读过的东西的一种回忆和遗忘相结合的过程。
爱默生和蒙田都主张我们应该只看能使我们愉快的东西,他们都认为看书是一种幸福。我们对书都寄予厚望。我一贯主张要反复阅读,我以为反复阅读比只看一遍更重要,当然,反复阅读必须以初读为前提。我对书就是这样迷恋,这样说未免有点动情,当然我们不想太激动,我只是对你们说说自己的心里话,我不是对所有的人说话,因为“所有的人”是个抽象的概念,而每一个人才是具体的。
我仍然没有把自己当成盲人博尔赫斯因患眼疾,50年代便已基本失明了。。我继续买书,继续让书堆满我的家,前些日子有人送我一套布罗克出版社1966年出版的百科全书,我感觉到这本书在我家里,觉得这是一种幸福。这一套字体潇洒、共有20余卷的百科全书在我家里,只是我不能阅读,里面有许多我看不见的地图和插画。尽管如此,这套书总在我家里,我感觉到书对我具有亲切的吸引力,我想,书是我们人类能够得到幸福的一种手段之一。
有人在谈论书的消失,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可以谈谈书和报纸或唱片的不同。它们的区别就在于,一张报读后便会弃之脑后,一张唱片听后也会被人遗忘,因为那是比较机械的东西,没有严肃的内容,而读一本书能使人永志不忘。
关于书是神圣的概念——如关于《古兰经》、《圣经》、《吠陀经》里面叙述了吠陀如何创造了世界的看法——可能已经过时了,然而书仍然具有我们试图不让它失去的某种神圣的东西。人们取来一本书,打开它,这本身就有美学的含义。让词语躺卧在书中,让那些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僵卧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毫无意义。倘若我们不打开它,书又有什么用呢?它仅仅是一卷纸或是一卷皮而已。但是,如果我们去读它,就会出现新奇的东西,我以为每读一次都会有新的内容。
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约前540—前480与470之间,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有丰富的自发辩证法思想。)曾经说过(我已引用过多次),任何人也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这是因为河水是在不断地变换着,而我们并不比河水的变化更小。我们每读一次书,书也在变化,同语的含义在变化。此时,每本书都满载着已逝去的时光的含义。
我刚才说过我不同意看书评,现在我想跟自己唱一唱反调(说几句自相矛盾的话也无妨么)。哈姆莱特已经不完全是莎士比亚在17世纪初塑造的哈姆莱特了,哈姆莱特已成了柯勒律治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文艺批评家。)、歌德和布拉德莱布拉德莱(1846—1924,英国哲学家。)笔下的哈姆莱特了,这个人物已被重新进行了塑造。堂吉诃德的情况是如此,卢戈内斯卢戈内斯(1874—1938,阿根廷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代表作家。)和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达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达(1895—1964,阿根廷诗人。)的命运也是这样,《马丁·菲耶罗》也已经不是以前的《马丁·菲耶罗》了,因为读者在不断地丰富着书的内容。
当我们看一本古书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从成书之日起经过的全部岁月,也看到了我们自己。因而,有必要对书表示崇敬,尽管有的书有许多错误,我们也可能对作者的观点不能表示苟同,但是它总含有某种神圣的令人尊敬的东西。对书我们虽不能迷信,但我们确实愿意从中找到幸福,获得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