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铁路还是他们的!穿过阳光灿烂的山谷通往亚特兰大的这两条细细的铁轨仍是他们的!就是躺下来睡,也要找个近些的地方,好一睁眼就能看见铁轨在星光下闪闪发亮。就是倒下来死,迷惘的眼睛也要对烈日下熠熠闪亮、热气升腾的铁轨看上最后的一眼。
他们沿着山谷一路后撤,他们前面还有大批的难民。无论有地没地的,有钱没钱的,黑人还是白人,妇女儿童还是老头老太,甚至瘸了腿的,受了伤的,病体怏怏的,快要生孩子的,都一古脑儿汇入了这支去亚特兰大的人流,有的乘火车,有的徒步走,有的骑马,有的赶车,车上还高高堆着箱笼行李。部队在后面撤,难民在前面逃,相距不过五英里。难民在雷萨卡停了一下,在卡尔霍恩停了一下,在金斯敦又停了一下,每到一处都停一停,总希望能在这里听到北方佬被打退的消息,好转过身回自己的老家去。可是这阳光灿烂的路,就是不让你往回走。南军所到之处,都是宅第空空如也,农田没人耕种,孤零零的小屋连门都没关。偶尔才有个把无亲无友的妇女,带着三五个吓坏了的奴隶,待在家中。只有他们在路旁欢迎大军,提来几桶井水给战士们解渴,见有受伤的就替他们包扎包扎,见有死掉的就在自家的墓地上暂且掩埋。这阳光灿烂的山谷中基本上是人去房空,满目萧条,田地干裂,种下的庄稼早都荒废了。
约翰斯顿在卡尔霍恩又遭到了敌军包抄,于是便撤到了阿代尔斯维尔,在那里打了一场硬仗,就撤到了卡斯维尔,继而又撤到卡特斯维尔以南。从多尔顿算起,到现在已被敌军推进了五十五英里。这之后南军且战且退,又退了十五英里,到了一个叫新希望教堂的地方,便构筑了工事,决心死守了。北军毫不留情,发动了猛攻,犹如一条巨蟒,身子一盘,恶狠狠扑了过来,就是受点伤暂时缩回去,也总是不肯罢休,过一会儿又恶狠狠扑过来。新希望教堂一仗真是一场殊死之战,连续打了十一天,北军的轮番进攻一再被击退,死伤惨重。最后约翰斯顿还是吃了被迂回包抄的亏,只好又后撤了几英里,他的兵力也越来越单薄了。
南军在新希望教堂一仗中的伤亡也很惨重。一列车一列车的伤兵运到亚特兰大,把亚特兰大人都吓坏了。亚特兰大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伤员,即使是奇卡毛加那一仗,运到后方的伤员也没这么多。医院里已是人满为患,伤兵只好就躺在空店房的地板上,睡在货栈里一包包的棉花上。大旅馆,小客店,以至私人住宅,到处都塞满了伤兵。佩蒂姑妈家自然也派到了接待任务,尽管她对此很有意见,说玫兰妮已经有了身孕,受到惊吓万一小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因此家里住陌生人是非常非常不妥的。可是玫兰妮把上面的裙箍挪高了遮盖住那渐渐隆起的肚子,结果她家的红砖大宅里照样也来了许许多多伤兵。做不完的饭,打不完的扇,有的需要搀扶,有的得帮着翻身。老是得洗绷带,得卷绷带,还得扯去软麻布上的绒毛做新绷带。晚上本来就热,还夜夜有男人在隔壁屋哇啦哇啦说胡话,闹得人别想闭眼。后来,这个挤得连气都透不过来的城市终于再也收容不了更多的伤兵了,进不来的伤兵只好转送到梅肯和奥古斯塔两地的医院。
这批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带来的消息各不相同,何况本来就已人满为患的城里还不断拥来惶惶不可终日的难民,亚特兰大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天边那个小小的云团早已迅速发展成大片黑压压的雷雨云,黑云里似乎还隐隐刮起了一阵风,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南部邦联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对这一点大家都信心十足,没有动摇,但对约翰斯顿将军大家却都失去了信心,至少老百姓对他已经失去了信心。新希望教堂离亚特兰大才三十五英里!只短短三个星期,将军就让北方佬打得后撤了六十五英里!他为什么不顶住北方佬,而要一个劲儿地往后撤?可见他是个蠢材,是蠢材中的蠢材。连在亚特兰大过安稳日子的自卫队老头们和州民团团丁们都起劲地说,这仗就是让他们来打,也不至于打得这么糟,为了证明他们的观点,他们还在桌布上画起地图来了。约翰斯顿将军越来越感到兵力不足,而且还在被迫继续后撤,便无可奈何地向布朗州长求援,请他把地方部队调去,然而这些州里的民兵们却是有恃无恐。戴维斯总统早打算把他们调去,州长尚且没予理会,更何况约翰斯顿将军来要。州长怎么会答应呢?
打一仗就退一下!打一仗就退一下!前后总共打了二十五天,退了七十英里,南军几乎一天也没歇过。现在新希望教堂也丢了,只留下了一个记忆,而脑子里仍是迷迷糊糊、纷纷乱乱的,尽是些类似的记忆:骄阳似火,尘土飞扬,饥肠辘辘,人困马乏,脚下踩着红泥路上的一路车辙,时而还得踏过红泥路上的遍地泥泞,老是撤一步、挖壕沟、打一仗——再撤一步、挖壕沟、打一仗。新希望教堂之战简直是一场噩梦,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大棚屋之战也这样,这一仗他们干脆豁出去跟北方佬拼了。可是尽管被打得尸横遍野,地下成了一片蓝色,北方佬却总是没完没了,生力军仍源源不断开到。蓝军的队伍不断地使出向东南迂回包抄的毒招,扑向南军的背后,扑向铁路——扑向亚特兰大!